第六回 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賑饑民
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
2018-9-4 22:32
周綺在亂軍之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隨手砍翻了沖到身邊的幾名,只見兵卒四面八方地湧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跑了壹程,又遇到壹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足不知在什麽東西上壹絆,突然跪倒。她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壹個倒栽蔥跌下馬來,後腦在硬土上重重壹撞,暈了過去。幸而天黑,清兵並未發現。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壹亮,隆隆巨響,接著臉上壹陣清涼,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周綺睜開眼來,但見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啊喲”壹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壹人也坐了起來。周綺吃了壹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來,原來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麽妳在這裏?”周綺在亂軍中殺了半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饒是俏李逵心膽粗豪,不讓須眉,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嘴唇忍住,說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道:“有官兵。”周綺忙即伏低,兩人慢慢爬到壹個土堆後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屍,壹面掘地,壹面大聲咒罵。
過了壹會兒,屍體草草埋畢。壹名把總高聲吆喝:“張得標、王升,四邊瞧瞧,還有屍首沒有?”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見二人伏在地下,叫道:“還有兩具。”
周綺聽得把自己當作死屍,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徐天宏壹把拖住她手臂,低聲道:“等他們過來。”兩名清兵拿了鐵鍬走來,周徐二人壹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壹刀,插入兩兵肚腹。兩兵壹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
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煩,口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徐天宏低聲道:“別做聲,我奪他的馬。”那把總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地,大吃壹驚,正待叫人,徐天宏壹個箭步,已躥了上去,揮刀斜劈。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壹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來。徐天宏挽住馬韁,叫道:“快上馬!”周綺壹躍上馬,徐天宏放開腳步,跟在馬後。
眾清兵發現敵蹤,大聲吶喊,各舉兵刃追來。徐天宏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愈痛,難以忍受,壹陣昏迷,跌倒在地。周綺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頭,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將他壹把提起,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眾清兵叫了壹陣,哪裏追趕得上?
周綺見清兵相離已遠,將刀插在腰裏,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麽是好。只得將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跑了壹會兒,見前面黑壓壓的壹片森林,催馬進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壹處隙地,見徐天宏仍是神誌昏迷,想了壹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讓馬吃草。她壹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余,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壹點壹點滴在徐天宏臉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壹會兒,神誌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睛,只見眼前壹張俏臉,壹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撲撲撲地滴在自己臉上。他哼了壹聲,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聲“啊喲”。
周綺見他醒轉,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妳怎麽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徐天宏嗯了壹聲,掙紮著要爬起。周綺道:“算了,就躺在這兒吧。咱們怎麽辦呀?妳是諸葛亮,爹爹說妳鬼心眼兒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得厲害,什麽也不能想。姑娘,請妳給我瞧瞧。”周綺道:“我不高興瞧。”口中這麽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壹會兒,說道:“好端端的,沒有什麽,又沒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將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斜眼細看,說道:“這裏中了三枚金針,打進肉裏去了。”金針雖細,卻是深射著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三刀壹般。周綺道:“怎麽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吧?”徐天宏道:“那不成。昨晚這壹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壹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直是自投羅網。這本該用吸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裏找去?勞妳的駕,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
周綺半夜惡鬥,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徐天宏道:“我挺得住,妳動手吧……等壹下。”他在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周綺,問道:“身邊有火折子麽?”周綺壹摸囊中,道:“有的,幹嗎呀?”徐天宏道:“請妳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口,再用布條縛住。”
周綺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壹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夠止得住壹百個傷口的血。”周綺氣道:“我是笨丫頭,妳自己來吧!”徐天宏賠笑道:“是我說錯了,妳別生氣。”周綺道:“哼,妳也會知錯?”右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只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雖是武諸葛,可不明白了,問道:“妳怕麽?”周綺嗔道:“我怕什麽?妳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別瞧。”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周綺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裏,輕輕壹轉,鮮血直流出來。徐天宏咬緊牙齒,壹聲不響,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周綺將肉剜開,露出了針尾,用徐天宏的衣衫抹去針尾鮮血,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壹提,便拔了出來。
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可惜這枚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周綺道:“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教我學,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罵我,我說:‘媽,我不成,妳給教教。’妳猜她怎麽說?”徐天宏道:“她說:‘拿來,我教妳。’”周綺道:“哼,她說:‘我沒空。’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之間又拔了壹枚針出來。
周綺笑道:“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偏磨著要她教。媽給我纏不過,她說:‘妳再胡鬧,告訴爹打妳。’她又說:‘妳不會針線,哼,將來瞧妳……’”說到這裏突然止住,原來她媽當時說:“將來瞧妳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問道:“將來瞧妳怎麽啊?”周綺道:“別啰唆,我不愛說了。”
口中說話,手裏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用草灰按住創口,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不禁暗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叫媽呢?”想到爹娘,又是壹陣難受。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妳躺在這裏別動,我去找點水喝。”
壹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壹條小溪。大雨甫歇,溪水流勢湍急。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凈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發蓬松,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汙,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叫他看去了。”於是映照溪水,洗凈了臉,十指權當梳子,將頭發梳好編了辮子,在溪裏舀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壹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頗為躊躇。靈機壹動,從背上包裏取出壹件衣服,在溪水裏洗幹凈了,浸得濕透,這才回去。
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強行忍住,此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她回轉,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綺見他臉上雖然裝得並不在乎,其實壹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將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裏,輕輕問道:“痛得厲害麽?”
徐天宏壹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向來沒存男女之見。哪知自己受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唯壹對頭護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壹時盡除。這時周綺軟語慰問,他壹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不由得感動,望著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周綺見他發呆,只道他神誌又糊塗了,忙問:“怎麽,妳怎麽啦?”徐天宏定了定神,說道:“好些了,多謝妳。”周綺道:“哼,我也不要妳謝。”徐天宏道:“咱們在這裏不是辦法,可也別上市鎮,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周綺道:“我叫妳哥哥?”徐天宏道:“妳要是覺得我年紀太大,那就叫我叔叔。”周綺道:“呸,妳像嗎?就叫妳哥哥好啦。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的時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們對人說,在路上遇到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去啦,還把咱們打了壹頓。”兩人商量好了說話,周綺將他扶起。
徐天宏道:“妳騎馬,我腳上沒傷,走路不礙。”周綺道:“爽爽快快地騎上去。妳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馬。兩人出得樹林,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壹個多時辰,又饑又累,好容易才望見壹縷炊煙,走近時見是壹間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壹個老婦,見兩人裝束奇特,不住地打量。徐天宏將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討些吃的。
那老婦嘆了壹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妳貴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綺望了他壹眼,卻不說話。那老婦把他們迎進去,拿出幾個麥餅來。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壹扁擔把狗打死,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財主家的,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壹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過得幾天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壹時想不開,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壹人。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
周綺聽了大怒,問那財主叫什麽,住在哪裏。老婆婆說:“這殺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背後都叫他‘糖裏砒霜’。他住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周綺問道:“什麽鎮?怎樣走法?”老婆婆道:“那個鎮啊,這裏往北五裏路,過了坡,上大路,向東再走二十裏,那就是了,叫文光鎮。”周綺霍地站起,抄起單刀,對徐天宏道:“餵……哥……哥我出去壹下,妳在這裏休息。”徐天宏見她神情,知她要去殺那“糖裏砒霜”,說道:“要吃糖嘛,晚上吃好吃些。”周綺壹楞,明白了他意思,點點頭,坐了下來。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妳這裏過壹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窮人家沒什麽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們,那是感激不盡。我妹子全身都濕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壹套給她換換。”老婆婆道:“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對付著穿穿,怕還合身。”周綺去換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裏的炕上睡著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綺在他額角壹摸,燒得燙手,想是傷口化膿。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兇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怎麽辦好,心中壹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刀在地上亂剁,剁了壹會兒,伏在炕上哭了起來。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也不敢來勸。周綺哭了壹會兒,問道:“鎮上有大夫嗎?”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我兒子傷重,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說什麽也不肯來壹趟……”周綺不等她說完,抹了抹眼淚,便道:“我這就去請。我……哥哥在這裏,妳瞧著他些。”老婆婆道:“姑娘妳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周綺不再理她,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騎了馬壹口氣奔到文光鎮上。天已入夜,經過壹家小酒店,壹陣陣酒香送將出來,不由得酒癮大起,心道:“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酒嘛,將來還怕沒得喝麽?”見迎面來了壹個小廝,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徑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門,才有個家人出來,大剌剌地問:“天都黑了,砰嘭山響地打門幹嗎?報喪嗎?”周綺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不便馬上發作,忍氣道:“來請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
周綺急了,壹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綺道:“到哪裏去啦?快說。”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裏去了。”周綺將刀在他臉上壹擦,喝道:“小玫瑰是什麽東西?在哪裏?”那家人道:“小玫瑰是個人。”周綺道:“胡說!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個婊子。”周綺怒道:“婊子是壞人,到她家裏去幹嗎?”那家人心想這姑娘強兇霸道,可是世事壹竅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語了。周綺怒道:“我問妳,怎麽不說話?”那家人道:“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周綺才恍然大悟,“呸”了壹聲道:“快領我去,別再啰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幾時啰唆過啦,都是妳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頸裏,不敢不依。
兩人來到壹家小戶人家門口,那家人道:“這就是了。”周綺道:“妳打門,叫大夫出來。”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鴇婆出來開門。那家人道:“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我說老爺沒空,她不信,把我逼著來啦。”那鴇婆白了他壹眼,啪的壹聲把門關了。
周綺站在後面,搶上攔阻已然不及,在門上擂鼓價壹陣猛敲,裏面聲息全無。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壹腳,喝道:“快滾,別在姑娘眼前惹氣。”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口裏嘮嘮叨叨地爬起來走了。
周綺待他走遠,縱身跳進院子。見壹間房子紙窗中透出燈光,輕輕走過去伏下身來,只聽得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心中壹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濕破窗紙,附眼裏張,見房裏兩個男子躺在壹張睡榻上說話。壹個身材粗壯,另壹個是瘦長條子,壹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捶腿。
周綺正想喝問:“哪壹個是曹司朋?快出來!”只見那壯漢把手壹揮。周綺壹怔,見那女子站了起來,笑道:“哥兒倆又要商量什麽害人的花樣啦,給兒孫積積德吧,回頭別生個沒屁眼的小子。”那壯漢笑喝:“放妳娘的臭屁。”那女子笑著走了出來,把門帶上,轉到內堂去了。周綺心想:“敢情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臉。不過她的話還說得在理。”
只見那壯漢拿了四只元寶出來,放在桌上,說道:“曹老哥,這裏是二百兩銀子,咱們是老交易,老價錢。”那瘦子道:“唐六爺,這幾天大軍過境,妳六爺供應軍糧,又要大大發壹筆財啦。”周綺壹聽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裏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費壹番手腳;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頭,原來此人還幫害人的大軍辦事。
那壯漢道:“那些泥腿子刁鉆得很,妳道他們肯乖乖地繳糧出來麽?這幾天我東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這兩包藥妳拿回去,有得妳樂的啦。這包紅紙包的給那娘兒吃,不上壹頓飯功夫,她就人事不知,妳愛怎麽擺布就怎麽擺布,這可用不著兄弟教了吧?”兩人哈哈大笑。那瘦子又道:“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妳只說給他醫傷,吃後不久,他就傷口流血而死。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誰也疑心不到妳身上。妳說兄弟這著棋怎麽樣?”那壯漢連說:“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爺,妳人財兩得,酬勞兄弟二百兩銀子,似乎少了壹點吧?”那壯漢道:“曹老哥,咱們自己哥兒,明人不說暗話,那雌兒相貌的確標致。她穿了男裝,我已經按捺不住啦,後來瞧出來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邊的肥肉不食,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陰功麽?那個男的,真的沒多少油水,只是他們兩人壹路,我要了那雌兒,總不能讓那男的再活著。”那瘦子道:“妳不是說他有壹枝金子打的笛子?單是這枝笛子,也總有幾斤重吧?”那壯漢道:“好啦,好啦,我再添妳五十兩。”又拿出壹只元寶來。
周綺越聽越怒,壹腳踢開房門,直搶進去。那壯漢叫聲“啊喲”,飛腳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綺單刀翻處,順手將他右腳剁了下來,跟著壹刀,刺進心窩。
那瘦子在壹旁嚇得呆了,全身發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周綺拔出刀來,在死屍衣上拭幹血漬,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妳就是曹司朋麽?”那瘦子雙膝壹曲,跪倒在地,說道:“求……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綺道:“誰要妳的性命?起來。”曹司朋顫巍巍地站起,雙膝發軟,站立不穩,又要跪下。周綺將桌上五只元寶和兩包藥都放在懷裏,說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門,開了大門。鴇婆聽見聲音,在裏面問:“誰呀?”曹司朋不敢做聲。周綺押著他去牽了自己坐騎,兩人上馬馳出鎮去。
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喝道:“妳只要叫壹聲,我就剁妳的狗頭。”曹司朋連說:“不敢。”周綺怒道:“妳說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給妳看。”說著拔出刀來。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綺壹笑,還刀入鞘,心道:“我還真不敢剁妳的狗頭呢,否則誰來給他治病?”
不到壹個時辰,兩人已來到那老婦家。周綺走到徐天宏炕前,見他昏昏沈沈的,燭光下但見滿臉通紅,想是燒得厲害。周綺壹把將曹司朋揪過,說道:“我這位……哥哥受了傷,妳快給他醫好。”
曹司朋壹聽是叫他治病,這才放下了幾分驚疑憂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臉色,診了脈,將他肩上的布條解下,看了傷口,搖了幾下頭,說道:“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虛火上沖……”周綺道:“誰跟妳說這壹套,妳快給他治好,不治好,妳休想離開。”曹司朋道:“我去鎮上拿藥,沒藥也是枉然。”
這時徐天宏寧定了些,聽著他二人說話。周綺道:“哼,妳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妳開藥方,我去贖藥。”曹司朋無可奈何,道:“那麽請姑娘拿紙筆來,我來開方。”
可是在這貧家山野之居,哪裏來紙筆?周綺皺起了眉頭,無計可施。曹司朋頗為得意,說道:“這位爺的病耽擱不起,還是讓我回鎮取藥最好。”徐天宏道:“妹子,妳拿壹條細柴燒成炭,寫在粗紙上就行了,再不然寫在木板上也成。”周綺喜道:“究竟還是妳花頭多。”依言燒了壹條炭,老婆婆找出壹張拜菩薩的黃表紙來。曹司朋只得開了方子。
周綺等他寫完,找了條草繩將他雙手反剪縛住,雙腳也捆住了,放在炕邊,再將徐天宏的單刀放在他枕邊,對老婆婆道:“我到鎮上贖藥,這狗大夫要是想逃,妳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說。”
周綺又騎馬到了鎮上,找到藥材店,叫開門配了十多帖藥,總共是壹兩三錢銀子。壹摸囊中,適才取來的五只元寶留在老婆婆家裏桌上,匆忙之中沒想到要帶錢。說道:“賒壹賒,回來給錢。”店夥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妳……妳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錢短缺……”周綺怒道:“這藥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將來妳也生這病,我拿來還妳。”店夥道:“這是醫治刀傷的藥,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綺怒道:“妳不會給刀砍傷?哼,說這樣的滿話!”刷的壹聲,拔出單刀,喝道:“我便砍妳壹刀,瞧妳受不受傷?”店夥見了明晃晃的鋼刀,雙腿壹軟,坐倒在地,隨即鉆入了櫃臺之下。
周綺是富家小姐,與駱冰不同,今日強賒硬借,出於無奈,實是生平第壹次,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取藥上馬,天色漸亮,見街上鄉勇來往巡查,想是“糖裏砒霜”被殺之事已經發覺。她縮在街角,待巡查隊過去,才放馬奔馳,回到老婦家時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藥煎好,盛在壹只粗碗裏,拿到徐天宏炕邊,推醒他喝藥。
徐天宏見她滿臉汗水煤灰,頭發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從未做過這些燒火煮湯之事,不由得甚是感激。忙坐起來把碗接過,心念壹動,將藥碗遞到曹司朋口邊,說道:“妳喝兩口。”曹司朋稍壹遲疑,周綺已明白徐天宏之意,連說:“對對,要他先喝,妳不知道這人可有多壞。”曹司朋只得張嘴喝了兩口。徐天宏道:“妹子,妳歇歇吧,這藥過壹會兒再喝。”周綺道:“幹嗎?”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綺道:“對啦,要是他死了,這藥就不能喝。”將油燈放在曹司朋臉旁,壹雙烏溜溜的大眼壹瞬不瞬地瞧著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大夫有割股之心,哪會害人?”周綺怒道:“妳和‘糖裏砒霜’鬼鬼祟祟地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謀人家的金笛子,都給我聽見啦。還說得嘴硬?”徐天宏壹聽金笛子,忙問原因。周綺將聽到的話說了壹遍,並說已將那“糖裏砒霜”殺了。她說到這裏,忙出去告訴老婆婆,說已替他兒子媳婦報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淚鼻涕,又哭又謝,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綺回進來,問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樣壹個人?女扮男裝的又是誰?”周綺拔出單刀,在壹旁威嚇:“妳不說個明明白白,我壹刀先搠死妳。”
曹司朋害怕之極,說道:“小……小人照說就是……昨天唐六爺來找我,說他家裏有兩個人來借宿,壹個身受重傷,另壹個是美貌少年。他本來不肯收留,但見這少年標致得出奇,就留他們住了壹宿。後來聽這少年說話細聲細氣,舉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壹房,因此斷定是女扮男裝的。”周綺道:“於是他就來向妳買藥了?”曹司朋道:“小人該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什麽樣子?”曹司朋道:“唐六爺叫我去瞧過,他大約二十三四歲,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處刀傷棍傷。”徐天宏道:“傷得厲害嗎?”曹司朋道:“傷是重的,不過都是外傷,也不是傷在致命之處。”
徐天宏見再問不出什麽道理來,伸手端藥要喝,手上無力,不住顫抖,將藥潑了些出來。周綺看不過眼,將藥碗接過,放在他嘴邊。徐天宏就著她手裏喝了,道:“多謝。”曹司朋瞧在眼裏,心想:“這兩個男女強盜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說‘多謝’的?”
徐天宏喝了藥後,睡了壹覺,出了壹身大汗,傍晚又喝了壹碗。這曹司朋人品雖壞,醫道卻頗高明,居然藥到病除。再過壹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來。
又過了壹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強騎馬上路,對周綺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麽會投在惡霸家裏。那惡霸雖已被妳殺死,想無大礙,但我總不放心,今夜咱們去探壹探。妳瞧怎樣?”周綺道:“他是妳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妳莊上來過的,妳也見過,就是我們總舵主派他第壹個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綺道:“嗯,早知是他,將他接到這來,和妳壹起養傷,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過了壹會兒,沈吟道:“那女扮男裝的卻又是誰?”
到得傍晚,周綺將兩只元寶送給老婆婆,她千恩萬謝地收了。周綺將曹司朋壹把提起,手起刀落,將他壹只右耳割了下來,喝道:“妳把我哥哥醫好,才饒妳壹條狗命。以後再見到妳為非作歹,嘿嘿,那‘糖裏砒霜’就是榜樣。我壹刀刺進妳心窩子裏。”曹司朋按住創口,連說:“不敢。”周綺怒道:“妳說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們過三個月還要回來,那時再來拜訪曹大夫。”曹司朋又說:“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訪,是……是小的不敢當,不敢當。”
周綺道:“妳騎他的馬,咱們走吧。”兩人上馬往文光鎮奔去。周綺問道:“妳說咱們過三個月再回來,幹嗎呀?”徐天宏道:“我騙騙那大夫的,叫他不敢跟那老婆婆為難。”周綺點點頭,行了壹段路,說道:“妳對人幹嗎這樣狡猾?我不喜歡。”
徐天宏壹時答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對待朋友,當然處處以仁義為先,但對付小人,妳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虧上當了。”周綺道:“我爹爹說寧可自己吃虧,決不能欺負別人。”徐天宏道:“這就是妳爹爹的過人之處,因此江湖上提到鐵膽莊周老爺子,不論是白道黑道、官府綠林,無人不說他是位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欽佩的。”周綺道:“妳幹嗎不學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天性仁厚,像我這等刁鉆古怪的小子怕學不上。”周綺道:“我就最討厭妳這刁鉆古怪的脾氣。我爹爹說,妳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會好好待妳。”
徐天宏心中感動,壹時無話可說。周綺道:“怎麽?妳又不高興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綺哈哈大笑,道:“也不揀好的學,卻去學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什麽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還是像狗壹樣的大夫?”周綺咯咯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兩人壹路談笑,頗不寂寞。經過這壹次患難,徐天宏對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綺也怕有惠於人,人家故意相讓,反而處處謙退壹步。周綺道:“以前我只道妳壞到骨子裏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樣?”周綺道:“我瞧妳從前使壞,是故意做出來的。妳幹嗎老是存心慪我呀?我這人叫妳瞧著生氣,是不?”徐天宏道:“壹個人是好是壞,初相識常常看錯。我當初哪知姑娘是這麽壹副好心腸。”周綺笑道:“妳那時以為我又驕傲又小氣,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兩人等天黑了才進文光鎮,找到“糖裏砒霜”的宅第,翻進墻去探看。徐天宏抓到壹名更夫,持刀威嚇,問他余魚同的蹤跡。那更夫說唐六爺那天在小玫瑰家裏被曹司朋大夫殺死,家裏亂成壹團,借宿的兩人壹早就走了。周綺道:“咱們追上他們去。”
不壹日過了臯蘭,再走兩日,徐天宏在路上發現了陳家洛留下的標記,知道大夥要往開封,去汴梁豪傑梅良鳴家相聚,忙對周綺說了。周綺聽說眾人無恙,大喜不已,她壹直記掛著爹爹,此時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個痛快。這時徐天宏肩上創傷已經收口,身子也已復原。兩人沿路閑談,徐天宏說些江湖上的軼聞掌故,又把道上諸般禁忌規矩,詳加解釋。她聽得津津有味,說道:“妳早跟我說這些不好麽?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這壹日來到潼關,兩人要找客店,壹打聽是悅來老店最好。到得客店壹問,上房只剩下壹間了。徐天宏拿出壹串錢塞給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壹間。店小二十分為難,張羅了半天,回來說:“別的店房確實住滿了。這位爺和這位姑娘不知是什麽稱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親兄妹,住壹間房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要妳多啰唆……”話未說完,徐天宏突然壹扯她衣角,嘴壹努,說道:“好,壹間就壹間。”周綺壹路跟他行來,見他對待自己彬彬有禮,確是個誌誠君子,此刻忽要同住壹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悶聲不響。
到得房間,徐天宏立即把門帶上。周綺滿臉通紅,便要發話,徐天宏忙打手勢,叫她不可做聲,輕聲道:“剛才見到鎮遠鏢局那壞蛋麽?”周綺驚道:“什麽?帶了人來拿文四爺、害死我弟弟的那個家夥?”徐天宏道:“剛才我瞥見壹眼,認不真,我怕他瞧見咱們,因此趕緊進屋,待會去探壹探。”
店小二進來泡茶,問要什麽吃的,徐天宏囑咐後,說道:“北京鎮遠鏢局的幾位達官爺也住在這裏,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們路過潼關,總是照顧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說道:“這童兆和是元兇首惡,咱們今晚先幹掉他,好給妳弟弟和我四哥報仇。”周綺想到弟弟慘死,鐵膽莊被燒,氣往上沖,不是徐天宏極力勸阻,早已拔刀闖了出去。徐天宏道:“妳躺壹會兒,養壹下神。到半夜裏再動手不遲。”說著坐在桌邊,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綺瞧上壹眼。周綺只得沈住氣,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實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單刀,說道:“走吧。”徐天宏低聲道:“他們人多,怕有好手。咱們先探壹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來,單獨對付他。”周綺點點頭。
兩人在院子中張望,見東邊壹間上房中透出燈光,徐天宏壹打手勢,兩人躡足過去,周綺在窗上找到壹條隙縫,附眼往裏窺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後望風。見她忽然站起,右腿飛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壹驚,忙閃身擋在她面前。周綺壹腳踢出,剛剛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縮轉,這壹踢勢道過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數步。徐天宏跟著縱到,低聲問:“怎麽?”周綺道:“快動手。我媽媽在裏面,給他們綁住了。”徐天宏大驚,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綺氣急敗壞地道:“還商量什麽?我媽媽給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妳沈住氣,我包妳救她出來。房裏有多少人?”周綺道:“大約有六七個。”徐天宏側頭沈吟。周綺道:“怕什麽?妳不去,我就壹個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妳媽媽,又要殺那小子,這兩件事總要同時辦到才好。”周綺道:“先救媽媽。那小子殺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時,門外壹陣腳步聲經過。徐天宏忙搖手示意,只聽得有人走過門口,口中嘮嘮叨叨地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屍,還喝什麽燒刀子?他媽的,菩薩保佑叫這班保鏢在半路上遇到強人,將鏢銀搶個精光!”徐天宏聽得店小二背後損人,保鏢的半夜裏要他送酒,因此滿肚子不痛快。靈機壹動,對周綺道:“那狗大夫有兩包藥給妳拿來啦,是嗎?有壹包他說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給我。”周綺不明他用意,還是拿了出來,問道:“幹嗎?”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開窗跳出,周綺跟在他身後。
徐天宏走到過道,悄聲道:“伏下,別動。”周綺滿腹狐疑,不知他搗什麽鬼。等了壹陣,不見動靜,正待要問,忽見火光閃動,店小二拿了燭臺、托了壹只盤子過來。徐天宏在地下撿了壹塊小石子擲出,撲的壹聲,蠟燭打滅。店小二吃了壹驚,罵道:“真是見了鬼,好端端的又沒風,蠟燭也會熄。”放下盤子,轉身去點火。徐天宏等他轉了彎,急忙穿出,火折子壹閃,看清盤中有兩把酒壺,將那包藥分成兩份,在兩把壺中各倒了壹份,對周綺道:“到他們屋外去。”
兩人繞到鏢師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縫裏望去,果見壹個中年婦人雙手被縛在背後,坐在地下。幾個人坐著高談闊論,他識得其中壹個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壹個是錢正倫,另壹個便是童兆和,此外還有四個未曾見過的鏢師。
只聽童兆和道:“人家說起鐵膽莊來,總道是銅墻鐵壁,哪知給老子壹把火燒得幹幹凈凈。哈哈,這叫做:童兆和火燒鐵膽莊,周仲英跳腳哭皇天!”周綺在窗外聽得清楚,原來燒莊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發怒,回手搖了搖。
韓文沖神情抑郁,說道:“老童,妳別胡吹啦,那周仲英我會過,這裏咱哥兒們壹齊上,也未必是他對手。他日後找上鏢局子來,有妳樂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們是福星當頭,偏偏鐵膽周的婆娘會找上咱們來。現下有這女人押著,他還敢對咱們怎的?”說到這裏,店小二托著盤子,送進酒菜來。
眾鏢師登時大吃大喝起來。韓文沖意興蕭索,童兆和不住勸他喝酒,說道:“韓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妳栽在他們手裏,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下次咱們約齊了,跟他們紅花會壹對壹地見過高下。”壹名鏢師道:“別人壹對壹那也罷了,老童妳跟誰對?”童兆和道:“我找他們的娘兒……”話未說完,突然咕咚壹聲,摔在炕下。眾人吃了壹驚,忙去扶時,忽然手酸腳軟,壹個個暈倒在地。
徐天宏將單刀伸進窗縫,撬開了窗,跳進房中。周綺跟著跳進,只叫得壹聲“媽”,眼淚已流了下來,忙割斷縛著母親雙手的繩索。周大奶奶乍見愛女,恍在夢中,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徐天宏將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妳給兄弟報仇。”
周綺揮刀砍去,童兆和登時了賬。此人壹生為非作歹,興風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終於命喪徐天宏與周綺之手。
周綺挺刀又要去殺其余鏢師,徐天宏道:“這幾個罪不至死,饒了他們吧。”周綺點點頭,收回單刀。
周大奶奶知道愛女脾氣,要怎樣便怎樣,向來任性而行,除了父親的話有時還聽幾句,此外誰都勸她不動。見她對徐天宏的話很是遵從,不禁暗暗納罕。
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壹搜,搜到了幾封信,也不暇細看,放在懷內,說道:“咱們快回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壹小錠銀子作房飯錢,到馬廄裏去牽了三匹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壹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連問:“妳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麽跟他在壹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綺道:“妳才是跟爹鬧了脾氣出來的。媽,妳待會兒再問好不好?”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妳,妳還要說呢!”徐天宏壹笑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當晚在壹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把經過情形壹壹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兩人壹會兒哭壹會兒笑,壹個賭氣不說,壹個罵女兒不聽話,鬧到半夜,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悲憤交集,離家出走,到臯蘭去投奔親戚許家。主人雖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閑居多日,實在悶不過了,徑自不別而行。這日來到潼關,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夜裏便跳進店去查看。聽得眾鏢師言談,那童兆和正在其內,她怒氣難忍,沖進動手,鏢局中人多,終於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壹人,決無幸免,哪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紹興人,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壹個。”周大奶奶道:“官府幹嗎害妳呀?”徐天宏道:“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當然不答允。知府就說我爹勾結土匪,將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裏,叫人傳話給我姊姊,說只要她答允,就放我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給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這壹來,我爹爹、媽媽、哥哥還有活路麽?”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妳報了仇沒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幾年來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道:“這狗官叫什麽名字?我決不放過他。”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好像叫什麽方有德。得,得,得他媽的屁!他左臉上有壹大塊黑記,壹見面就知道。”周綺“嗯”了壹聲。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在江湖上這多年,難道沒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綺笑道:“他這人太刁滑,沒哪個姑娘喜歡他。”周大奶奶罵道:“大姑娘家,風言風語的,像什麽樣子!”周綺笑道:“妳要給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許家妹子?”
當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兒:“妳壹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周綺道:“他受了傷,我救他救錯了嗎?他雖然詭計多端,可是對我壹向規規矩矩的。”周大奶奶道:“這個妳知道,他知道。我相信,妳爹爹相信。但別人能相信麽?除非妳壹輩子不嫁人。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可別想好好做人。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周綺道:“那我就壹輩子不嫁人。”兩人越說越大聲,又要爭吵起來。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爺就住在隔房,別叫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周綺道:“怕什麽?我又沒做虧心事,幹嗎要瞞他?”
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壹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事先走壹步,今兒壹早騎馬走了。”周綺抓住他領口,喝道:“妳幹嗎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信上。”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壹言難盡。現下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壹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大恩難報。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只字,請兩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壹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膽莊哪,怎麽還發大小姐脾氣?”周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妳怪他壹個兒不聲不響地走了,是不是?”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麽妳在怪我了?”周綺翻身向裏,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妳怪我什麽呀?”周綺霍地坐起,說道:“妳昨晚的話,壹定都讓他聽見啦。他怕人家說閑話,害我嫁不了人,這才獨個兒先走。他信上不是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只字’嗎?我嫁不嫁,妳操什麽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壹邊說壹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低聲安慰:“媽只有妳壹個女兒,難道還不疼妳?咱們到開封府見了妳爹,要他做主,將妳許配給這位徐爺。妳放心,壹切包在媽的身上。”周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什麽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壹救。別說壹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在燈下細看,有壹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壹批重寶前赴江南雲雲,其余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壹聽之後,甚是不安,自忖周綺如因相救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得住她?於是留下壹封信,壹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見災象已成,暗暗嘆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舒緩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壹上任就大刮特刮,幾時有壹刻把災害放在心上?”
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他無恙歸來,歡欣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
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壹天內她們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壹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壹起,卻不知是誰。眾人議論了壹會兒,猜想不出,都甚掛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幹,必能設法養傷避敵。
次日清晨,周綺獨自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大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妳過來,我有話對妳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位姑娘壹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罵壹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麽罵,我決不頂撞壹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妳給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麽請妳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沒良心。”徐天宏沈吟半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幾句。周綺道:“這成麽?”徐天宏道:“壹定成,妳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閑談了壹會兒,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看看時候已到,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裏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實是不可不嘗。”壹聽到好酒,周仲英興致極高,笑道:“好,我來做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壹番。”徐天宏道:“這裏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幾凈,徐天宏四下壹望,找了個雅座。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嘆道:“大梁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壹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僅剩夷山壹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什麽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小侄敬妳壹杯。”周仲英喝了,嘆了壹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莊被燒了麽?”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壹個鐵膽莊,又有什麽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麽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語,又嘆了壹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別再說這些話觸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壹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我們卻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問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壹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孩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爺救出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麽壹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女兒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簾掀開,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妳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妳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裏,不用找我啦。”周仲英壹見妻子,又驚又喜,壹時說不出話來。
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盞移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裏的酒好,壹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地纏了來,哪知就坐在妳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地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莊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裏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妳們兩位怎麽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童兆和時和他在壹起,那麽以前的事怎麽瞞人呢?”臉上壹陣飛紅,低下頭來。神智壹亂,無意中揮手,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下,嗆啷壹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
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後把徐天宏叫在壹邊,道:“七哥,妳瞧周姑娘這人怎麽樣?”
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妳別向人提起。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壹點汙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妳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謙,妳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妳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語。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妳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洛道:“妳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鉆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壹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別扭。”陳家洛哈哈大笑,道:“那麽妳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妳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
忽然梅家的小廝走進房來,道:“陳少爺,周老爺在外面,請妳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壹笑,走出房來。只見周仲英背著雙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坐下,說道:“我有壹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做主。”陳家洛道:“老爺子但請直言,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壹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壹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這才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裏,似乎躊躇,隔了壹會才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做壹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壹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鬥,既肯垂愛,咱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
壹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壹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壹句話,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妳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麽不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什麽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委屈七哥壹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妳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壹番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兩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請周大奶奶過來。周綺不知原因,跟著進房。周仲英壹見陳徐二人臉色,便知事成,笑道:“綺兒,妳到外面去。”周綺氣道:“又有什麽事要瞞著我了。不成,我非聽不可!”話是這麽說,還是轉身出去。
陳家洛將入贅之意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喜容滿面,連說:“這哪裏敢當,這哪裏敢當?”徐天宏跪下磕頭。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帶什麽贅見之儀,待會兒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妳,七爺妳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妳老糊塗啦,怎麽還叫他七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鐵膽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名師,忙再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
這件事壹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綺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
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妳的信已經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奔波萬裏,回來得這樣快,真辛苦妳啦,快來喝壹杯……”話未說完,突然蔣四根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
眾人壹聽,俱都停杯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法子走啦。”大家聽了都感憂悶,既恤民困,而常氏雙俠迄今仍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若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裏已等了幾天,五哥六哥始終沒消息,多半前途有變,只怕洪水阻路,誤了大事。請大家想想該怎麽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夥兒趕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們好歹也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都齊聲附和。
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幾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就馬上動身。”於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啟程東行。
陳家洛在路上拆閱木卓倫的書信,信上對紅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謝,並說已召集族人,秣馬厲兵,決與強敵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寧可人人戰死,也決不屈服。信中詞氣悲壯,陳家洛不禁動容,問石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什麽話說?”石雙英道:“他問起四哥救出來沒有?聽說還沒成功,很是掛念。”陳家洛“嗯”了壹聲。
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裏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聽說我是總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陳家洛問道:“妳見了木卓倫老英雄的家人麽?”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了。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面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隔了壹會,緩緩地道:“她此外沒說什麽了?”石雙英想了壹想,說道:“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咱們救四哥的詳情。”
陳家洛沈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八寸,精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藏著壹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來反復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天上眾星明亮,遙想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
眾人走了壹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河水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俺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浮。群雄沿途救了幾名災民,繞道從高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壹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
周綺壹直和駱冰在壹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說道:“妳鬼心眼兒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她訂婚後,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壹句話,哪知她開口第壹句話,就出個天大難題,不由得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是災民這麽多,有什麽法子呢?”周綺道:“要是我有法子,幹嗎要來問妳?”徐天宏道:“趕明兒我對大夥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外號,免得妳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我幾時跟妳為難啊?我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就是。”說罷嘟起了嘴,壹聲不響。
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下是壹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綺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錯了,饒了我這次。妳笑壹笑吧。”周綺把頭轉開,壹張俏臉仍然板著。徐天宏道:“啊,妳不肯笑,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撲哧壹聲,笑了出來,舉起馬鞭笑道:“妳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妳?”
駱冰在二人之後,她怕白馬遠赴回疆,來回萬裏,奔得脫了力,這兩日壹直緩緩而行。眼見周綺天真爛漫地和徐天宏說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時分大夥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邊的大鎮,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駱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發。災民蜂擁而來,不壹會兒全數發完,受到救濟的人連壹成都不到。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舍地跟在後面,只盼能得到壹點點糧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裏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馬馳走。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迎面壹騎馬急奔而來。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沖直撞,壹下子將壹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乘者竟毫不理會,自管策馬疾馳而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躥出,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壹扯,將他拉下馬來,劈面壹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那人哇的壹聲,吐出壹口血水、三只門牙。
那人是個軍官,站起身來,破口大罵:“妳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回來再跟妳們算賬。”上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壹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什麽緊急公事,偏叫妳多等壹會兒。”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什麽東西。”章進在他身上壹抄,搜出壹封公文,交了過去。
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是急報公文,是命驛站連日連夜趕遞的。封皮上寫著“六百裏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樣,隨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軍官見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件,妳不怕殺頭嗎?”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妳的。”
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餉已運到蘭封,因黃河泛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雲雲。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道:“不相幹,跟四哥沒什麽關系。”徐天宏壹看,喜容滿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上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在這件公文上。”跳下馬來,走到那軍官面前,將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妳去兆惠那裏,還是回蘭封?失落了軍文書,要殺頭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軍官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想想此言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裏壹拋,混在災民群中走了。
陳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說道:“劫糧救災,確是壹舉兩得,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咱們人少,如何幹這大事,願聞七哥妙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陳家洛大喜,道:“好,就這麽辦。”當下分撥人手。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喬裝改扮,散布謠言。
次日上午,蘭封城內突然湧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道見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因此趕來領取。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千,四鄉災民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壹片,萬頭聳動。王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災民哪裏肯信。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孫克通,請他調兵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軍將令,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閃,就是殺頭的罪名。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道再三懇求,孫克通只是不允。王道無奈,只得辭出,到得街上,只見災民已在到處鼓噪。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幾家大商號同時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亂間,壹名公差氣急敗壞地奔來報道:“大……大老爺不好了,西門給災民打開,成千成萬災民湧進城來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道:“在東城石佛寺發糧發銀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蜂擁而來。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謠言,給我抓來審問。”兩名衙役應了,嗆啷啷抖出鐵鏈,往壹名身材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壹把奪過鐵鏈,反手揮出,登時打折壹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們要吃飯啊,又犯了什麽王法哪?”
王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壹群災民湧來。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那裏去躲避。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壹個道人手執長劍,壹個胖子揮動鐵鞭,壹個駝子舞起狼牙棒,壹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後趕殺過來。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馬逃向石佛寺。寺門早已緊閉,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已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叫:“朝廷發下救濟錢糧,都給狗官吞沒了。發錢糧哪,發錢糧哪!”眾災民齊聲高呼,聲震屋瓦。王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
孫克通究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士兵將梯子架在墻頭,爬上梯去,高聲叫道:“是安分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遊擊已帶領弓箭手布在墻頭。災民紛紛鼓噪。孫克通叫道:“放箭。”壹排箭射了出去,十多名災民中箭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互相踐踏,呼娘喚兒,亂成壹片。
孫克通在墻頭哈哈大笑,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投了上來。孫克通側身避開了壹塊,另壹塊卻從腮邊擦過,只感到壹陣痛楚,伸手壹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壹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
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墻去,手掌揮處,將幾名弓箭手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擁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
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壹些威福,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後壹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上墻頭,群雄都是驚喜交集。
駱冰舞開雙刀,跳上墻頭,挨到常赫誌身旁,問道:“五哥,見到四哥了麽?他怎樣?”常赫誌見了駱冰,很是驚奇,道:“咦,四嫂妳也來了?四哥見到了,妳放心。”駱冰壹聽,精神大振,突然間喜歡過度,反而沒力氣廝殺了,跳在墻外坐倒,扶住了頭。章進和心硯忙奔了過來,連問:“怎樣?受傷了麽?”駱冰笑道:“沒事,五哥見到四哥了。”
看墻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上,正與官兵惡鬥。不壹會兒寺門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向災民連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拿糧!”眾災民壹擁而人。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砍亂殺,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壹批武功高強之人混在其間,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不由得亂了手腳。但官兵人數甚多,又有兵器,災民卻不敢逼近。
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幾名親兵在墻頭拼鬥,邊打邊退。忽覺耳旁風生,後心壹陣酸麻,壹松手,大刀當啷啷跌落墻下,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頸項中壹陣冰涼,壹個聲音在腦後喝道:“妳龜兒子,命令官兵拋下兵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壹遲疑,項頸中壹陣劇痛,竟是壹把刀架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頸項中劃破了壹層皮。到了這地步,孫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見總兵被壹個鬼怪模樣的人擒住,主將既然有令,何必再拼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災民齊聲歡呼。
陳家洛走進大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壹袋袋的糧食、壹車車的銀鞘。
石雙英將知縣王道揪來聽他發落。陳家洛笑道:“妳是縣太爺嗎?”王道顫聲道:“是……是……大王。”陳家洛笑道:“妳瞧我像大王嗎?”王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洛微微壹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妳是兩榜出身嗎?”王道道:“不敢,不敢。”陳家洛道:“不敢什麽?妳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學,我出個對子給妳對對。”他折扇壹揮,笑道:“妳對出了,饒妳性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氣了。”
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來。這時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他的才學,都覺好奇,圍成壹圈,千百雙眼睛集在王道臉上。
陳家洛道:“妳聽著,這上聯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滿頭大汗,惶急之際,本來便有三分才學,也隨黃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說道:“公子,妳這上聯太難了,小人才疏學淺,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問妳,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的水也就清啦。”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饒妳壹命。妳快召集吏役,將錢糧散發給災民。餵,總兵官,妳也幫著點。”
孫克通和王道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麽還能由自己手裏分發出去?但若不聽命令,眼見當場便要喪命,火燒眉毛,只顧眼下,萬般無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民歡聲雷動,紛紛向紅花會群雄稱謝,領錢糧時不住對孫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
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日後衙門裏要是派人查問,便說是總兵官和知縣太爺親手發給妳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連說:“正是如此。”
群雄在壹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妳們把這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裏。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罷了,要是我們走後,再來逼妳們交還錢糧,大夥就跟他們拼了。”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壹句聽壹句,當下便有精壯男子過來,拾起眾兵丁拋在地下的刀槍。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手中,哪敢抗拒?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來,群雄擁著孫克通,在眾災民轟謝聲中離了石佛寺,上馬出城。馳出十余裏,陳家洛將孫克通往馬下壹推,說道:“總兵大人,多謝妳的糧食銀子,咱們後會有期。妳下次再押糧餉,千萬送個信來。”雙手壹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
奔出裏許,陳家洛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誌道:“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給送去杭州。”陳家洛大為詫異,問道:“送去杭州幹嗎?怎麽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親審麽?”常伯誌道:“咱們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定是探到了確訊。”
陳家洛要眾人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們就奔江南設法搭救。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相救起來較為容易。不過還得請壹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萬壹。”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再請十二哥辛苦壹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壹人北上,群雄連騎南下。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並不知情,他哥兒倆壹見到記號,馬上趕回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石佛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按捺不住,跳上墻去動起手來,不意群雄都已到達。
眾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來雖未脫險,但已知二人安然無恙,均感欣慰,談起適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定可打個勝仗。”無塵笑道:“那女娃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夥兒都幫著她。盼她打個大勝仗,好讓大家都歡喜歡喜。”
陳家洛道:“多虧七哥神機妙算,此事壹舉兩得。”周綺聽得總舵主稱贊徐天宏,暗暗歡喜,俏目向他望去,滿眼都是笑意。徐天宏向她伸了伸舌頭,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