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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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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九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寶瓶洲中部,壹座富麗堂皇的王制巨宅,大瀆長春侯府,碧霄宮。
  水府之內懸掛匾額眾多,觀湖書院山長贈予的功德永駐,雲林姜氏家主親筆的詩禮伴家,還有林鹿書院那邊送來的神京屏翰。
  就連大驪陪都舊禮部尚書柳清風,生前都難得破例壹次,贈送了壹幅墨寶,是那“晴耕雨讀”榜書四字,寫得極有氣勢。
  如今寶瓶洲陸地之上,被文廟封侯的楊花,是當之無愧的水神首尊。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找楊花。
  沒辦法,這位大瀆女子侯爺,是個頂會較真的,還需讓門房通報壹聲。
  只是如果有誰能夠從頭到尾,旁觀這壹系列夢中神遊,就會發現陳平安營造出來的夢境,距離真相越來越近。
  陳平安跨上臺階,走向門房那邊。
  聽說楊花上任第壹件事,就是下令讓轄境之內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許登門道賀,所以別說侯府轄下許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靈,連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還有大驪南部各州城隍爺,如今都還沒見過楊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們那位魏山君,在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連那些縣城隍和土地公、河婆們,都是有幸在夜遊宴上邊,親眼見過自家山君的。
  之前陳平安通過疊雲嶺山神竇淹之手,寄給了楊花壹封書信,相信以楊花的心細如發,如果沒有意外,楊花應該已經去過疊雲嶺和跳波河舊址,而且多半是那種微服私訪。相信以竇山神的喜歡多管閑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楊花可能未必會如何驚喜,自己轄境內有這麽兩位“滄海遺珠”,可她至少不會感到失望。
  門房是位觀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幹幹凈凈,身穿壹件據說是出自北俱蘆洲彩雀府編織煉制的法袍,如今幾乎快要成為大驪山水官場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門房三品官,老門房依舊神色和藹,主動出門待客,聽到那個客人,自稱是落魄山陳平安。
  老修士壹個沒忍住,脫口而出道:“誰?!”
  其實這是個有失禮數的舉動,頗為失態了,以老門房的經驗老道,原本不至於犯這種錯誤,只是耳朵裏聽到的消息,實在是太過震驚了,對方是孑然壹身,單獨登門侯府,方才也無什麽壹道劍光璀璨亮起於天邊的前兆,怎麽都不像是壹位劍仙姿態。
  陳平安只得笑著再自報身份壹遍。
  老門房壹下子就額頭滲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著頭皮說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通報壹聲?”
  沒有稱呼對方為山主,或是陳劍仙,老門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個說法。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規矩重,老門房最近幾年內,不知攔下了多少個貴客, 之前有來自大驪陪都的都城隍爺,前來登門議事,門房小心翼翼掂量壹番,覺得怎麽都該放行,無需通報,結果事後禮制司的劉嬤嬤就把他給狠狠臭罵了壹頓,說妳怎麽如此拎不清。
  陳平安點頭笑道:“按規矩走就是了。”
  老門房心中惴惴,陪著那位隱官大人壹起站在侯府門檻外。
  當下有些好奇,不曉得自家侯府,今兒會不會開儀門迎客,
  這是大驪君主、藩王才有的禮遇,不然就是壹洲五嶽山君大駕光臨。
  但是這位出身寶瓶洲卻在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年輕劍仙,難得登門,何況自家主人是從鐵符江水神之位升遷上來的,與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鄰居。
  好像於公於私,侯府好像都該打開儀門的。
  但是來迎接年輕隱官的,是禮制司二把手,以及壹位侯府印璽司的掌印神女,長春侯並未親自露面,只是這麽個事,就讓門房有幾分愧疚,愈發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語。
  由此可見,先有壹場觀禮正陽山,再有那個驚世駭俗的隱官身份,通過邸報壹夜之間傳遍壹洲山河,水落石出,如今在寶瓶洲的山水官場,“陳平安”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關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與陳平安行禮,再施了個萬福,歉意道:“陳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暫時不方便撇下客人,還望陳山主體諒。”
  陳平安笑道:“理當如此。倉促拜訪貴府,沒有事先通報,沒有吃閉門羹已經很好了。”
  兩位並非鐵符江舊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們不約而同都松了口氣。
  與想象中那個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還是不太像,準確說來,是太不像了。
  結果壹行三人,穿廊過道,走到半路,就又來了兩位身穿公服的別司女官,看那官補子,應該都是水府諸司的壹二把手。
  她們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湊巧路過,然後順路,可以壹同前往禮制司的官廳待客處,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禮制司女官與她們壹瞪眼,方才得到門房稟報,自己離開衙署前,就專門提醒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還是如此兒戲?!
  那位印璽司神女,只得以心聲提醒兩位,沈聲道:“來就來了,但是接下來誰都不許開口!”
  要是今天換成劉禮制在場,妳們倆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與北俱蘆洲靈源公府那邊差不多,約莫因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緣故,所以女官數量眾多,頗有幾分陰盛陽衰的氣象。
  之後路過的諸司衙署公房,大門或是窗戶那邊,少不了探頭探腦,只是還算鴉雀無聲,沒敢大肆喧嘩。
  顯然都是好奇那個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刻字劍修,到底是怎麽個三頭六臂的容貌了。
  到了禮制司官廳正屋,掌印神女輕聲道:“還需勞煩陳山主稍等片刻,侯爺先前說了,大概還需要半炷香功夫,不會讓陳山主久等的。”
  有在這邊當差的丫鬟,她很快為陳平安端來壹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馬腳,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員外郎,是不太可能親自端茶送水給客人的。
  陳平安與她道了壹聲謝,接過茶水,茶杯是家鄉那邊的龍泉青瓷,釉色是第壹等的梅子青,而且壹看手藝,就是寶溪那邊某座窯口燒造的,陳平安甚至知道手上這只茶杯,具體是出自哪位老師傅之手,至少也是這位老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壹下茶杯,陳平安嘆了口氣,寶溪附近那幾座老窯口,按例壹貫是用那黃茅尖壹帶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峴古道那邊的泥土,這就是官窯轉為民窯的結果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到門道,同樣壹種統稱為紫金土的瓷土,因為山頭不同,水土就會有微妙的差異,泥土分量輕重、粘性,都會不壹樣,之後燒造出來的瓷器紋路,就會千變萬化,外行看不出差異,內行卻是壹眼明,比如黃茅尖壹帶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峴古道那邊好很多,但是窯口燒造成器的數量會低很多,以前瓷器禦用,各大窯口可以不計成本,如今壹些轉為民窯賣錢,每打碎壹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銀子吶。
  掌印神女給那“丫鬟”使了好幾次眼色,後者這才戀戀不舍離開官廳。
  楊花現身禮制司官廳門外那邊,看見裏邊那個正在喝茶的青衫劍仙,正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喝茶,意態閑適,沒有半點不悅神色。
  等到楊花跨過門檻,陳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內兩位女官,趕緊趕緊與楊花行禮告辭,腳步輕輕,迅速退出此地。
  楊花坐在對面椅子上,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今天登門,又有什麽吩咐?”
  陳平安故意略過那個“又”字,與楊花說明來意。
  見楊花有些猶豫,陳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為難,我喝完茶就走。”
  壹語雙關。
  楊花多半是要與那位太後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擔心水府與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來猜忌。
  可如果楊花感到為難,那壹炷香,其實就沒意義了。
  雖說在陳平安看來,楊花已經貴為大瀆公侯了,卻壹直無法從太後南簪的侍女陰影中走出,會有不小的後遺癥。
  只是這種事,陳平安壹個外人,多說無益,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果然喝過了茶水,陳平安就站起身。
  楊花突然說道:“那壹炷香,我無問題。”
  陳平安頗為意外,不過仍是與她拱手致謝。
  楊花難得有個笑臉,還禮道:“互惠互利的事,陳山主何必道謝。”
  今天對方從登門起,除了期間見著自己,還坐那兒端著茶杯翹二郎腿,都算極有禮數了。
  之後楊花主動與陳平安說起壹事,原來之前需要她親自接待的那撥客人,來自南塘湖青梅觀,除了兩位青梅觀女修,還有南塘湖水君,這位水神,如今算是長春侯府的轄下官吏,她們剛剛出門沒多久,而同行之人,還有龍象劍宗的劍仙邵雲巖,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顏夫人。
  在那關牒上邊,酡顏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號“臒仙”。
  於是陳平安不得不笑問壹句,“著急趕路,等下我出了官廳,直接禦風離去,侯君不會介意吧?”
  楊花不明就裏,只說無妨。
  官廳廊道中,壹襲青衫與楊花抱拳作別,化作劍光瞬間遠去千百裏。
  楊花離開禮制司衙署後,幾個神女陸陸續續返回官廳屋子這邊,那位假裝侍女端茶壹次、添茶又壹次的禮制司女官,擡起胳膊,嬌笑不已,說剛見到年輕隱官那會兒,都起了壹層雞皮疙瘩。被頂頭上司的禮制司二把手,笑罵壹聲花癡。
  追上雲海中的壹條青梅觀私人渡船,壹襲青衫,大袖飄搖,落在船頭。
  邵雲巖察覺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氣漣漪,壹步縮地移形,來到船頭甲板這邊,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隱官大人怎麽來了?”
  陳平安笑道:“就是個巧合,妳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就進了侯府。”
  青梅觀的觀主,是位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只是滿頭霜雪,顯然是之前那場被迫搬遷祖師堂的舉動,傷了大道根本,這位觀主除了修行水法,還與壹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觀內女修遷徙別地,只是壹場搬家,對她而言,卻是大傷元氣,即便並未與妖族出手廝殺,便差點跌境。
  婦人身邊站著觀內後輩周瓊林,山上鏡花水月壹道的行家裏手。還有壹位滿身水氣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滿,梅花重開,山水氣象壹新。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宋觀主,秦湖君,周仙子。”
  壹番客套過後,陳平安只說找邵劍仙敘舊,就不與青梅觀叨擾了。
  看得出來,南塘湖三位,都萬分緊張。
  人的名樹的影。
  原本只是壹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壹,就足夠震懾人心了。
  所以聽說陳山主很快就會離開渡船,既滿懷遺憾,又松了口氣。
  到了邵雲巖住處,邵雲巖問要不要喝酒,陳平安說不必了,閑聊幾句,馬上就走。
  酡顏夫人卻是正襟危坐,規規矩矩,雙手虛握拳,輕放膝蓋上,目不斜視,拘謹得像是在自家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見著了那位宗主齊老劍仙。
  陳平安問了邵雲巖壹些龍象劍宗和南婆娑洲那邊的近況,然後與酡顏夫人說道:“可以的話,酡顏夫人最好還是換個道號。”
  酡顏夫人苦著臉問道:“與隱官大人請教,這是為何?”
  咋個了嘛,我不過是隨便取個好聽些的雅致道號,都礙著妳啦?莫不是非要我取個土了吧唧的,隱官大人才覺得順耳?管得這麽寬?
  陳平安笑道:“隨口壹說,有個純粹武夫,名叫馬臒仙,前不久跌境了。妳覺得晦不晦氣,吉不吉利?當然酡顏夫人要是自己覺得沒什麽,我就更無所謂了。”
  酡顏夫人哀嘆壹聲,輕輕跺腳,這都能被自己趕上?
  邵雲巖要比酡顏夫人更關註浩然天下事,問道:“是那個曹慈的大師兄,馬臒仙?”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從袖中摸出壹只白碗,雙指好似拈起壹物,晶瑩剔透如壹顆驪珠,寶光流轉,水運充沛。
  邵雲巖是個識貨的,笑問道:“這是?”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見過大妖仰止了,算是壹樁買賣的額外添頭。”
  邵雲巖心中疑惑,笑著打趣道:“隱官大人這是做什麽?無功不受祿,這趟出門遠遊,就只是跑腿而已,與遊山玩水無異。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給我,豈不是暴殄天物。”
  酡顏夫人卻是聽得壹陣頭大,被壹頭舊王座大妖吃進肚子的東西,也能……乖乖吐出來?
  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吶。
  陳平安瞥了眼酡顏夫人,沒好氣道:“去請那位秦湖君過來壹敘。記住了,是請。”
  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來,見那陳隱官已經與那位邵劍仙,壹同站在門口廊道中,早早等著她登門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內那顆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後,如逢故人,如見舊主,寶光熠熠,光射滿屋。
  其實陳平安原本沒打算找這位秦湖君做買賣,只是如此湊巧,就當是壹種不可錯過的緣分了。
  秦湖君聽說過後,死活不願收取那筆功德,只說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夠物歸原處,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別說是那舉手之勞,點燃壹炷心香,南塘湖便是為隱官大人建造壹處生祠、供奉神主都是應該的。
  她這壹番誠心言語,說得壹旁酡顏夫人心情復雜,不曾想這個悶葫蘆女子湖君,不開口則已,壹開口說話,就這麽落魄山。
  等到那位年輕隱官離開渡船,邵雲巖笑著提醒道:“秦湖君,聽我壹句勸,建造生祠壹事,還是算了,也別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隱官大人怎麽說也是壹位儒家弟子,於禮不合。”
  秦湖君雙手端著那只白碗,壹直沒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說道:“按文廟例,我作為壹湖水君,準許開府,是可以就近與書院請來壹部儒家文廟祭祀禮器的,那我如果與觀湖書院開口,討要文聖老爺的某本聖賢書籍,總不會給隱官大人惹麻煩吧?”
  邵雲巖露出贊賞神色,點頭笑道:“此事可行。”
  酡顏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妳是在落魄山修行過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經正式改名為老魚湖。
  舊河伯岑文倩,也順利晉升兩級,升遷為壹地湖君,與河水正神同品秩,剛剛得了個正七品官身。
  因為之前岑文倩跟隨女子侯君楊花,壹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瀆疏浚、以及某些“合龍”等事,建言頗多,並且被大驪朝廷判定為優評,如今岑文倩甚至還兼著壹個陪都水部員外郎的臨時官職,每隔壹段時日,還需要去陪都那邊“點卯”當差值班。並且經由楊花親自舉薦,大驪朝廷禮部勘驗,升任湖君壹事,順利通過,事情不少,關節頗多,但是速度極快。
  這讓岑文倩感慨萬千,同樣的事情,若是在故國官場,別說不到壹個月功夫,估計沒個壹年半載的磨蹭,都休想達成。
  見到了那個青衫劍仙,相互間作揖行禮,然後相視壹笑,某些事情,既然雙方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壹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那我就不留陳先生了。”
  不曾想陳平安笑道:“喝幾杯酒的功夫,還是有的。”
  岑文倩問道:“那就去疊雲嶺打秋風去?”
  疊雲嶺山神府的自釀酒水,名氣不小。
  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慕名前來,壹為跳波河的魚,二為疊雲嶺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魚,便是壹絕。
  陳平安點頭道:“吃狗大戶,就當劫富濟貧好了。”
  到了疊雲嶺山神祠那邊,廟祝趕忙準備了壹處僻靜屋舍,竇淹站在門口,笑臉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臉色那叫壹個諂媚,“這不是陳劍仙嘛,我就說今兒翻黃歷,怎麽就既宜遠遊又宜待客了,原來是陳劍仙賞臉,給咱小小祠廟壹個待客的機會,走,裏邊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來,不像話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邊,送兩尾大魚過來,我今天就親自下廚,為陳劍仙做壹桌子家常菜。”
  幫著自己的疊雲嶺,與那碧霄宮搭上線,侯君楊花親臨此山,竇淹算是在侯君那邊好歹混了個熟臉,尤其是還幫著老友岑文倩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改道壹事,明明是樁禍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曉得與那位侯府“眉來眼去”了,別說喊壹聲陳劍仙,就算讓竇淹低頭哈腰,學那些官場上的馬屁精,喊陳大爺陳老爺都沒問題。
  壹般的年輕人,哪裏曉得求人辦事的難,人窮夏日徹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劍,能夠壹輩子都不懂這些個老理兒,大概就是真正的幸運人了。
  原本竇淹已經做好了親自下河捕魚的準備,那岑文倩興許是走了幾趟大瀆侯府和大驪陪都,壹下子便榆木疙瘩開竅了,竟是讓他們稍等,然後親自去撈魚了。
  很快就上了壹桌子酒菜,竇淹摘了圍裙,隨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確確是自己親自
  下廚。
  陳平安夾了壹筷子清蒸鱸魚,正是那跳波河獨有的杏花鱸,再抿了壹口酒,呲溜壹聲,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吃魚喝酒,滋味絕好,名不虛傳。”
  隱匿在某處的青同,只得小聲提醒道:“繼續逗留下去,這筆生意就虧大了。”
  陳平安滯留在光陰長河的夢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損壹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買賣,圖個什麽?”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不就是圖個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請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只得繼續耐心等著。
  先前在那女子侯君府邸喝茶時,也沒見妳如此氣概豪邁啊。
  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在心中絮叨了幾句,看架勢,都要與那個久久不肯露面的楊花記賬了。
  竇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竟然有創立下宗的打算,便開始打探消息,笑問道:“那邊真要學咱們寶瓶洲,開辟出壹條嶄新瀆水?真要開工,真能成嗎?”
  浩然九洲,文廟三位正副教主,連同三大學宮祭酒、司業,先後各自趕赴各洲,總計封正了十六條大瀆。
  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各有壹條,桐葉洲壹條都沒有,所以那場桃葉之盟,其中壹事,就是商議合力開辟大瀆,重新疏浚舊瀆水道,
  將那條埋河作為主幹,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計也有這份考量,才願意摻和那些山上事。
  當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稱呼為“瀆”的。
  就像那桐葉洲的燐河,加上支流,長達萬裏,就連河神的品秩才從七品,但是些水脈長不過三四千裏,也能成為大瀆。
  而文廟關於江河改名,如何升遷,如何獲得“瀆”字後綴,從未對外公布具體的評定之法。
  陳平安點頭笑道:“是有這個打算,但是具體實施起來,比較難,壹來各方利益,極難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這裏邊的坑坑窪窪。再者桐葉洲那邊,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書院的山長,誰都不敢點這個頭,此舉可行與否,就算是某種暗示,書院那邊肯定都不會給的。壹旦大瀆有了主幹河道的雛形,合龍的合龍,分流的分道,改路的改道,結果最後文廟那邊通不過,導致這條大水始終無法獲得大瀆稱號,那麽對於參與此事的大泉姚氏,北邊的金頂觀,以及蒲山雲草堂,這些所有參與其中的王朝、小國和山上仙府來說,可就不是幾十顆幾百顆谷雨錢的損失了,壹不小心就是總計多達上萬顆谷雨錢的爛賬、糊塗賬,然後狼狽不堪,各回各家,再要想填平各自的財庫窟窿,估計會讓各國戶部尚書和山上的財神爺們壹氣之下,全部辭職卸任了事,反正沒啥盼頭了。”
  竇淹嘆了口氣。
  陳平安舉起酒碗,與竇山神輕輕磕碰壹下,笑問道:“怎麽想到問這個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邊那個桐葉洲有無壹條大瀆,與妳竇淹這個山神能有什麽關系,便調侃壹句,“當著芝麻綠豆官,操著首輔尚書的心。”
  好友之間,往往以相互拆臺為樂。
  竇淹壹仰頭,碗中酒水壹飲而盡,也就照實說了,“這不桐葉洲那邊有個不大不小的山上門派,是桃葉之盟的山上勢力之壹,壹路托關系,找到了咱們寶瓶洲,然後我壹個山神好友,不知怎麽就摻和其中了,這家夥覺得有機可乘,是發財的路數,就問我要不要參加,可以湊壹筆錢,事成之後,至多兩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後就可以每天躺著分賬數錢了,這樣的好日子,可以持續七八百年,按照那個朋友的說法,粗略算下來,至少可以有翻兩番的利潤。”
  岑文倩氣笑道:“妳們想錢想瘋了吧。”
  如今文廟重新開啟大瀆封正壹事,得感謝三個人。
  皚皚洲韋赦。大驪國師,繡虎崔瀺。亞聖壹脈的元雱,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壹個是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由於韋赦並未參加文廟議事,但是傳言韋赦舊事重提,給三位文廟教主都寄了壹封信。
  而那崔瀺,倒是壹言不發,甚至從未與文廟打交道,就只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就將事情做成了。
  齊渡的出現,成了壹個最好的正面例子,證明壹洲山河擁有壹條大瀆,用來聚攏水運,利大於弊。
  之後才是元雱,在文廟議事期間,正式提出此事。
  事實上,陳平安還知道壹件密事,在那條夜航船之上,陳平安曾與元雱,龍虎山小天師,少年僧人這壹行人碰過面,而他們除了勘驗浩然天下最新的幾種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確實還曾專程走完壹條齊渡,算是重點考察對象之壹。
  竇淹又給自己倒滿酒,朝某人舉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劍仙,岑文倩妳壹個小湖君,先壹邊涼快去。
  隱官大人,不如妳老人家給句準話?
  不成,我就勸那好友千萬別用神仙錢打水漂去了。成,那我疊雲嶺可就要砸鍋賣鐵湊錢了。
  陳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嘖嘖道:“這疊雲嶺酒水,價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壹磕桌面,提醒那竇淹別得寸進尺,瞪眼道:“竇大山神,陳先生已經說了那麽多,這都沒聽懂,當久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了?”
  因為岑文倩卻可以斷定,只要不出意外,桐葉洲休想重開大瀆,方才陳劍仙那番言語,已經道破天機,算是給此事壹錘定音了。
  壹場桃葉之盟,就那麽幾個山上山下勢力,哪有本事做成這麽壹項壯舉,所謂的議程之壹,就是個表面功夫,用來凝聚人心的。
  只有壹種可能,才有希望為桐葉洲打造出壹條大瀆,那就是由玉圭宗領銜,而且必須是韋瀅親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門的功德,再拉上皚皚洲劉氏這樣財大氣粗的過江龍,然後可能還要拉上大驪朝廷這個北邊的盟友,壹起坐地分賬,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光是竇老哥,岑先生如果手頭有點閑錢的話,可以算上壹份。”
  岑文倩楞了楞,這位新任湖君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竇山神,妳得給我個保證,與人各處借錢,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妳那個同僚好友那邊,也別多說半句,就算扛不住對方追問,妳就敷衍壹句,只說是路邊聽來的小道消息,做不得準,信與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絕對不能那天喝高了,就將咱們今兒這頓酒的拉家常,與任何人和盤托出。”
  竇淹點頭如搗蒜,大笑道:“要是這點官場規矩都不懂,我就白當這個疊雲嶺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問道:“這是?”
  結果對方笑著給出壹個答案。
  “我會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滯無言,只覺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只是不得不信。
  這位年輕劍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三位書院山長都不敢點頭的事,我可以。
  岑文倩沈默許久,結果這位湖君壹開口,就讓竇淹差點沒把壹口酒水噴出來。
  “陳先生,我囊中羞澀久矣,妳得借我點錢,當然是谷雨錢。”
  陳平安剛夾了壹筷子清蒸鱸魚,懸在半空,滿臉無奈道:“這盤魚也真心不便宜。”
  最後等到陳平安離開疊雲嶺後。
  竇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麽我總有壹種錯覺,好沒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卻是恍若隔世?”
  竇淹壹拍桌子,“壹語中的!我就是這麽個感覺!文倩,咱倆該不會是做夢吧?”
  岑文倩笑問道:“想要驗證此事真假,簡單得很,把臉伸過來,我打妳壹耳光。”
  竇淹笑罵幾句,收斂笑意後,輕聲問道:“咱倆有這麽些好事,都是因為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吧?”
  岑文倩點點頭。
  竇淹沈默半天,只憋出壹句好話,“這個姓陳的,倒也十分念舊。”
  ————
  書簡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這對轄境囊括整座書簡湖的真境宗而言,絕對不是壹件好事。
  不單單是被分取壹杯羹的事情那麽簡單了,簡直就是在臥榻之側,又多出了壹張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廟最新的金玉譜牒品秩劃分,是從三品的高位,與那大驪鐵符江水神、舊錢塘長品秩相當。
  在這件事上,再看熱鬧的寶瓶洲本土譜牒修士,對真境宗也是報以幾分同情的,大驪朝廷,確實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了。
  據說壹手促成此事的,是那個已經病逝於任上的老尚書柳清風。
  就是不知道現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宮柳島的劉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
  玉圭宗那邊,會不會為此而心生怨懟,就此與大驪宋氏生出些間隙。
  反正最近幾個月來,真境宗地界,書簡湖周邊城池,氣氛都有幾分詭譎,好像壹張張酒桌上劃拳都小聲了許多。
  鶻落山地界,有個新建立沒幾年的小門派,掌門是個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張掖。
  書簡湖的變動,就像壹場蓄勢待發的暴雨,誰家門戶大,庭院多,雨點落地就多,門戶小的,反而也就無所謂了。
  幾乎每年,都會有個老朋友,來這邊探望張掖。
  素鱗島女子島主,作為劉誌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書簡湖的壹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來了這邊,只是與師尊壹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為所見之人,是章靨。
  青峽島壹眾修士當中,擔任釣魚房主事的章靨,是最早跟隨劉誌茂的“從龍之臣”,甚至沒有什麽之壹。
  沒有譜牒修士出身的章靨,可能就沒有後來的截江真君,就更沒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
  章靨在壹間不大的屋子裏邊,與故主劉誌茂和田湖君,三人圍坐在壹只火盆旁,章靨喝著壹碗池水城的烏啼酒,這種仙釀,價格死貴,不是貴客登門,不會輕易拿出來待客,小門小戶的,處處都需要花錢,由不得他這個掌門,大手大腳開銷,那些弟子們的修行,作為本命物的靈器,日常藥膳,以及偶爾給鶻落山鄰居仙府的人情往來……哪裏不需要神仙錢,
  雖然略顯寒酸,但是日子過得很充實,章靨甚至不覺得是什麽苦中作樂。
  人生路上,上壹次有這種心境的生活,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剛剛認識劉誌茂。
  壹個野心勃勃,壹個誌向高遠,兩個白手起家的窮光蛋,會壹起憧憬未來。
  章靨端著酒碗,撚起壹粒花生米丟入嘴中,好奇道:“這位新晉湖君,是什麽來頭、背景,怎麽壹點官場消息都沒有的。”
  劉誌茂譏笑道:“瑯嬛派的掌門張掖,早年青峽島的二把手,書簡湖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修章靨,到頭來,在鶻落山給個龍門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買了壹塊屁大地盤,張掌門妳自己說說看,有什麽官場門路?如今那些個山水邸報,都是與鶻落山修士們借閱的吧?”
  章靨從盤子裏拿起幾張米粿,分別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爐上邊的鐵網上邊烤著,“我這叫寧為雞頭不當鳳尾。再說了,我這門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於山水邸報這些開銷,能省則省,跟人借來翻看,邸報上邊又不會少掉幾個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瑯嬛福地,與那金甲洲的鴛鴦福地,都是名動浩然九洲的極佳去處。
  只是撿了個大漏,得以取名為瑯嬛派,卻意味著章靨的這個門派,以後就別想躋身宗門了,除非臨時改名。
  最近這麽些年,章靨每次去書簡湖,就兩個地方,去見那個算是自己“帶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當年淳樸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靨帶著離開茅月島,到了青峽島,遇見了那個賬房先生,才有後邊的所有機緣和境遇。還有就是那處昔年橫波島遺址,其實如今就只是壹處水面而已。
  反正章靨都會刻意繞過青峽島,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與過往劃清界線了。
  劉誌茂說道:“新任湖君夏繁,是頭鬼物,聽說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生前曾經立下不小的戰功,帶隊襲殺過壹頭元嬰境妖族,此次赴任後,在外露面次數不多,暫時還不知真正的性格,總之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是頭笑面虎。尤其是他身邊還帶了個來歷不明的幕僚,叫什麽吳觀棋,也沒個道號,聽說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驪諜子出身的陰狠貨色,聽劉老成說過壹嘴,夏繁能夠從壹眾英靈當中脫穎而出,補了這麽個天大實缺,好像那位大驪太後,暗中出力不小。”
  章靨笑道:“這種雲裏來霧裏去的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只在岸邊淺水處吃食的小雜魚,看看熱鬧就好了。”
  劉誌茂笑呵呵道:“確實比我自在多了。”
  這麽些年,劉誌茂壹直反復勸說章靨重返書簡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邊擔任譜牒仙師,在青峽島橫波府的那些藩屬島嶼當中,隨便挑選壹個,跟田湖君差不多,撈個島主當當,不壹樣能夠開山立派?總好過在這邊隱姓埋名,領著壹幫堪堪有點修行資質的年輕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雞屎狗糞打交道,像話嗎?
  若是換個人,如此不識趣,半點好歹都不知道的貨色,劉誌茂早就壹巴掌怕死了。
  不過聽說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盤,最早是那個人舉薦的。
  又因為章靨為自己的門派取了這麽個名字,劉誌茂私底下曾經請壹位地師來這邊勘驗地理,卻也沒能看出半點門道。
  以劉誌茂早年壹貫的行事風格,鶻落山就可以更換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變,得厚道些,花點錢就是了。只是對方敢開高價?
  千萬別把壹座宗字頭門派的首席供奉不當回事。
  劉誌茂斜瞥壹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妳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說人比人氣死人,妳怎麽還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這邊屋子裏,真是連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裏惹來師尊的不開心,然後與自己新賬舊賬壹起算。
  聽到劉誌茂這句暗藏殺機的言語,田湖君瞬間臉色慘白。
  師尊所謂的那個“人家”,當然就是如今那位隱官了。
  章靨搖頭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難道如今連金丹地仙都不值錢了嗎?”
  劉誌茂嗤笑壹聲,“在桐葉洲那邊,就老值錢了。咱們田地仙要是去了那邊,開山立派都不難。”
  章靨對壹步步成長起來的田湖君,其實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夠堅韌罷了,要說害人之心,其實不多,在以前的書簡湖,這種修士空有境界,不夠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難長遠立足的,只是時過境遷,變成了壹位真境宗的譜牒修士,無非是個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鬥角,無需與誰兇險廝殺,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這就如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的壹句玩笑話,今天之人難說明日之事。
  在這之後,還有句肺腑之言:倘若壹覺醒來,今天依舊無事,便是人間好時節。
  章靨收斂些許心緒,玩笑道:“妳們真境宗,屁本事沒有,就屬頻繁更換宗主,天下第壹,如果再換人,下任宗主,怎麽都該輪到妳了吧。”
  姜尚真,韋瀅,劉老成,祖師堂的頭把交椅,椅子還沒坐熱,就要換人了。
  劉誌茂在老友這邊,沒有如何藏掖,笑道:“劉老成倒是私底下與我提過壹茬,問我有沒有這份心思,如果願意,他現在就會開始謀劃此事了,時機壹到,劉老成就會跟上宗舉薦,免得臨時抱佛腳,會很難在玉圭宗那邊通過,畢竟那個韋瀅不是吃素的,他肯定會有自己的布局,只說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個新主人了。不過此事,我沒答應。”
  說實話,玉圭宗的前後三任宗主,從荀淵,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韋瀅,隨便壹個,都是手腕極厲害的角色。
  章靨有些意外,遞給劉誌茂壹張烤成金黃色的米粿,再給了田湖君壹張,“為何不答應下來?當壹把手與二把手,此間滋味,天壤之別。”
  劉誌茂接過米粿,低頭啃起來,“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這個譜牒身份,就是壹件傳上去就脫不下來的衣服,別人看著保暖,自己穿著嫌熱,想要硬脫下來不穿了,就得連衣服帶壹層皮肉壹起脫掉。我要還只是個首席供奉,以後說不得還有條退路,可要是繼任宗主,這輩子就算等於必須壹條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當那隨心所欲的山澤野修,行事肆無忌憚,位高權就重,手握生殺大權。
  當年的書簡湖,誰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壹條血路才行,試想當年,任何壹位島主,甭管大小,誰腳下沒些屍骨當那墊腳石?
  如今呢。
  壹種是修士自身境界說了算。
  再就是靠門路和師傳了。
  總之,宗字頭裏邊的修士境界,別太當回事。
  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壹個叫周采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麽修行資質,結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顏悅色幾分的。
  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壹個叫仙遊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 洞府境,李芙蕖當真願意收他當嫡傳?無非是姜尚真丟過來的壹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壹個,在真境宗壹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擊,又有誰敢不當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壹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強能算,畢竟確實是姜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後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點頭,“明白了。”
  劉誌茂眼角余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個半點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就要忍不住,壹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劉誌茂這些言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壹層樓,求壹求那個傳說中的飛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誌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後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誌茂所謂的壹條後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壹點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誌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麽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壹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壹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的。比如萬壹真被劉誌茂僥幸躋身了飛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壹時間氣悶不已,她只覺得淒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只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壹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於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街乞討,只要有人願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言語。
  劉誌茂嗤笑壹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粗淺相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骨子裏就是那種妳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壹個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壹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裏,劉誌茂灌了壹口酒,“妳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罵自己罵別人,說話就是能夠惡心人。”
  章靨喝完壹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後壹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麽個理,就是聽著別扭。”
  劉誌茂點頭道:“章靨,說真的,妳壹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年跟著我,壹起創建了青峽島,有了壹份偌大家業,但是妳其實沒有當過壹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妳呢?如今成了壹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過壹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誌茂啞口無言。
  章靨擡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
  劉誌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誌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的年夜飯,有妳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誌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瞇瞇道:“劉首席誌向高遠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真是深謀遠慮,好誌向,好布局。”
  章靨不過是擡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誌茂卻是壹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後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麽久。
  這要是壹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誌茂很快就恢復如常,轉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壹次見面,對方就是壹只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關算盡,在青峽島寄人籬下,才算勉強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能夠將自己牽著鼻子走了。
  至於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壹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壹只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跡、身份,而是壹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壹個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顧璨壹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誌茂站起身,再轉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建,給落魄山書信壹封,結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壹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瞇瞇道:“壹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麽。”
  結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麽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壹碗酒,擡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
  之後與章靨問了些瑯嬛派的事情,陳平安作為壹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下來,以後只要是瑯嬛派弟子,外出遊歷,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不錯的純粹武夫,只要章靨願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餵拳。
  劉誌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壹種強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認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只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麽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誌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壹笑,舉起酒碗,“說不過妳,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壹條江河,另外壹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只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壹楞過後,用心認真思量壹番,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來。
  壹時間她便愈發自慚形穢,壹屋子人,好像就數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在糟糕。
  壹個人的不合群,只有兩種情況,壹種是鶴立雞群,壹種是雞立鶴群。
  劉誌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壹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壹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只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誌茂稍後如果請妳幫忙,看在我那點屁大面子上,希望妳能幫就幫,至於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上壹句,“至少,至少懇請妳別與這家夥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壹句,“以前很難講明白壹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在很容易講清楚同壹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妳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壹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壹聲,不是我架子大,實在是經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最後打趣壹句,“妳這個壹派掌門,倒是清閑。”
  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巨細,都得精打細算,說句大實話,門派裏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每逢秋收時節,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發老農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誌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壹去便知。”
  見對方不願多說,劉誌茂也無可奈何,其實也就是想要問壹問,現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然,要是能夠與飛升城攀上點關系,準確說來,就是飛升城內的那座避暑行宮結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裏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壹閃而逝。
  劉誌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壹同禦風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壹座島嶼,水邊楊柳弱裊裊,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於書簡湖壹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築,雖不豪?藎匆膊凰住?/p>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壹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壹處亭內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壹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壹手持折扇,壹手撚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壹下劉老成?”
  吳觀棋點頭道:“當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壹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麽都是壹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在身,不容小覷。欲想破開大局面,其實無需用大力氣,切入壹點,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了。”
  自己壹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會,與那劉誌茂接觸,拉攏壹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誌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個笑話看。”
  之後壹局棋,夏繁數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只是下棋雙方,並不知道棋盤壹旁,就站著那麽壹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麽耗著?”
  陳平安只是雙手負後,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
  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折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他也不差了,折扇壹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剎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於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壹笑,合攏折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陳平安在現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壹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後者,可謂心思縝密。
  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先去了壹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諜報收集壹事,可謂不遺余力,而且收獲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壹人手筆。
  甚至就連宮柳島周采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壹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後邊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再加上壹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姜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親女兒養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所在,再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陳平安怎麽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只會比劉誌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後娘娘欽點的人選,家鄉籍貫,沙場履歷,都是壹清二楚。至於吳觀棋,落魄山知道的內幕相對少壹些,好像曾經管著大驪朝廷在壹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壹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壹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妳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
  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妳所站位置,壹直不夠高,所以並不清楚我師兄的真正規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妳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是當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
  陳平安笑呵呵道:“何況萬壹哪天,我壹不小心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專門為妳開個先例,妳怎麽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壹些個說出去的話,怎麽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言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會秉燭夜遊。”
  被壹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繃,估計再這麽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壹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虛設。
  池水城裏邊,有條長達數裏、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於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門了,陳平安在壹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在這邊,買了壹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子中間的臺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遊俠兒,也曾在這裏坐了坐,然後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壹旁現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壹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只得關起門來,撓心撓肺?
  少年氣盛壹時兩三件事,浮壹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流何在。
  是不是劍修,都是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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