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黑騎士和公主

　　“我看吶，這俄羅斯，是要完啊。”
　　見著漢尼拔的第壹句話，就說出了壹股子淒涼味。
　　漢尼拔不為所動，和之前的每壹天壹樣，穿著那壹身準將制服，安靜地坐在桌前寫東西。
　　只是略擡頭看清楚了來人是劉鈺，又低下了頭。
　　對劉鈺，漢尼拔已經沒有絲毫的信任。
　　新教徒、商人、重炮、軍艦……都是假的。甚至還在軍艦上，用那句我來我見我征服將他羞辱了壹番。
　　只是現在被俘，漢尼拔知道自己就算想要決鬥，劉鈺也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所以只當劉鈺的話是在放屁，根本不想聽。
　　吱嘎壹聲，劉鈺自來熟地自己搬了壹把椅子，故意發出很大的動靜，坐在了漢尼拔的對面。
　　搖晃了幾下屁股，讓椅子發出吱吱的響聲。漢尼拔終於停住了筆，強忍著怒氣說道：“請問，您到底要幹什麽？您已經踐踏了我的榮譽，難道您還想在我這裏得到什麽嗎？”
　　劉鈺攤手道：“我不是說了嗎？我來告訴妳壹聲，這俄羅斯要完啊。”
　　“不，不會的。那是正教最後的庇護之地。”
　　聽著漢尼拔的反駁，劉鈺心裏只想笑，心道妳壹個從科普特轉綠又轉東正的，居然還這麽入戲。
　　之前劉鈺想過怎麽撬開漢尼拔的嘴，讓漢尼拔合作。思索半天，覺得可用的辦法沒多少。
　　不過人總有弱點，沒有弱點的人必然是冷酷無情的。壹個人只要有熱愛的、在乎的，愛的越深，那麽這弱點也就越大。
　　他想試探壹下漢尼拔真正在乎的是什麽，或許，他的精神祖國俄羅斯算壹個？
　　“漢尼拔先生，有個消息可能妳還不知道。葉卡捷琳娜女沙皇死掉了。彼得二世登基了，緬希科夫被流放了……以及，樞密院的人決議，把首都從彼得堡，遷回莫斯科。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前面的幾句話，似乎都在漢尼拔的意料之中。
　　只是說到“遷都莫斯科”的時候，漢尼拔手裏的鵝毛筆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壹下，黢黑的臉上也露出了壹抹震驚的神色。
　　拿出野史裏大玉兒勸降洪承疇當漢奸，看到洪承疇彈了彈衣服上的灰就知道此人必然不想死的態度。劉鈺壹直在仔細盯著漢尼拔，想看看他到底真正在乎什麽。
　　在乎之處，就是他的弱點。
　　看到漢尼拔因為自己說到遷都莫斯科而激動，劉鈺心裏大致有了個方向。
　　彼得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打光了國庫，變革的國內幾乎要崩潰，好容易遷都到了彼得堡，就為了離歐洲更近壹些可以繼續西化。
　　而遷都莫斯科，等同於彼得數十年的苦心全都化為烏有。莫斯科被舊貴族把持著，那些人不會繼續支持西化的。
　　不西化，對俄國而言意味著沈淪。
　　既然漢尼拔在乎這個，劉鈺就繼續說道：“我有壹個推斷，妳看看是不是合理。”
　　“彼得二世今年才12歲。但他終究是彼得的孫子，或許長大後會把權力從樞密院的那些公爵手裏奪回。或許，他很快就會死，死於壹場奇怪的疾病、亦或是壹次狩獵事故。這種事，妳既然在各國的宮廷都遊歷過，我想應該不會意外。”
　　“他壹死，樞密院的公爵伯爵們，當然不會篡奪沙皇之位，但卻可以扶植壹個他們可以操控的人——比如，某些嫁到外國的女人，在俄國沒有任何的根基。妳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在漢尼拔身上，用不到臉色突變這個詞，因為太黑。可是劉鈺的話，卻讓漢尼拔雙手微抖，這是可以直觀發現的變化。
　　漢尼拔在奧斯曼當過奴隸，又跟著彼得許久，這兩個‘自稱羅馬’的繼承人都有政變的傳統，他確信劉鈺的話並不是順口胡說，而是有極大的可能。
　　如果說彼得二世因為父親的死，或許對改革充滿惡意，但終究還有壹些變數。
　　如果……如果真像劉鈺說的那樣，讓彼得二世死於壹場奇怪的疾病、打獵事故，從外國找壹個有血統的女人回來，樞密院的那些人完全有可能徹底控制住俄國的政局。
　　讓沙皇做壹個吉祥物，真正的政策由樞密院制定，壹旦政策由樞密院的那群舊黨貴族制定，所有的改革都將停滯，甚至退後。
　　劉鈺之前和薩瓦伯爵聊了許多俄國的事，問了不少。他大約知道，漢尼拔屬於是西法黨的，但是漢尼拔支持誰，這個就很難說。
　　漢尼拔肯定是忠於彼得，但是是否忠於葉卡捷琳娜壹世的子嗣？畢竟從薩瓦伯爵的嘴裏可以知道，俄國的那些舊黨們對葉卡捷琳娜壹世並不滿意，沒有半分的尊重，背地裏稱呼她為女仆、外國表子、軍妓……
　　趁著漢尼拔心情激蕩的時機，劉鈺趁熱打鐵試探道：“或許，唯壹能夠繼承彼得大帝遺誌、帶領俄國走向改革的繼承者，只有伊麗莎白公主了。”
　　聽劉鈺說到那個名字，漢尼拔有些激動，第壹次主動附和了劉鈺的話。
　　“是的，是的。只有她，能夠繼承父親的遺誌，作為正統的繼承人，帶領俄羅斯走向輝煌。”
　　漢尼拔不但說的激動，眼神也變得比之前有光彩的多，靈動起來。
　　劉鈺聽著這味兒有點不對，心道妳不是對妳的幹妹妹有什麽想法吧？
　　“聽說她很美麗，是這樣嗎？”
　　漢尼拔的嘴角露出了壹副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到的微笑，眼睛斜著向上看向虛空，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是的，很美麗，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第壹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和陛下從國外回來，公主殿下穿著壹身華麗的禮服，優雅而又活潑地前來迎接。如果您見到了那壹幕，壹定會被她的魅力傾倒。她是那樣的活潑，舞會裏她總是最閃耀的，就像是夏天燃在涅瓦河邊的燈燭，所有的飛蟲都圍著她旋轉……”
　　漢尼拔還在那用各種詞匯描述著那位公主，劉鈺對此頗為不屑，心想壹個臂上能走馬、拿著三十斤的元帥權杖做平舉的“龍騎兵”樣的女人，會生出什麽樣的女兒？妳們這審美觀，絕逼有問題。
　　越聽越有種感覺，漢尼拔所在乎的……恐怕這個幹妹妹，要排在俄羅斯的前面。
　　於是在漢尼拔的回憶達到最甜美的那壹刻，劉鈺也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這麽美麗的女人，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剛才不是推斷了嗎？樞密院的舊黨們很可能會讓彼得二世死於壹場意外，然後挑選壹個容易的控制的、在俄國沒有根基的女人來登基。因為，羅曼諾夫家族的男丁，沒有了。妳覺得，樞密院的舊黨們，會選擇讓妳認為可以繼續改革的伊麗莎白公主登基嗎？”
　　剛剛回憶到最美好的壹刻被劉鈺打斷，又說到最骯臟的政治，漢尼拔有些呆滯。
　　“據我所知，有繼承權的，還有三個人。壹個是伊麗莎白，壹個是伊麗莎白的姐姐，但聽薩瓦伯爵說她已經重病，或許很難熬過今年冬天。再往後，就是彼得的侄女、伊凡五世的女兒，庫爾蘭公國的寡婦，安娜。妳覺得，樞密院會選擇有許多人擁護的伊麗莎白？還是會選擇在俄國毫無根基甚至無人認識只有血統的安娜？”
　　這種簡單的政治，漢尼拔當然明白。雖然真相殘酷，卻也不得不承認劉鈺的推斷。
　　“會選擇安娜的。”
　　“是啊，會選擇安娜的。安娜是個寡婦，她會怎麽對待有繼承權、對她的位子有威脅的伊麗莎白呢？”
　　說到這裏，劉鈺嘆了口氣，似乎裝作很在意。
　　“到時候，伊麗莎白肯定會被關進修道院。每壹天都站在窗口，她唯壹的樂趣就是盼著有壹只鳥能夠飛到窗口，叫幾聲，讓她知道外面是有生機的；或許她還保留著妳初見她時的那套禮服，但是在幽暗的修道院裏，卻沒人做她的舞伴，只能穿著那套禮服自己孤獨的舞蹈。黑色的老鼠、床上的臭蟲，是她舞姿的唯壹觀眾。”
　　“漆黑的夜裏，她會獨自歌唱，然後哭泣。會把自己的頭發在燭光下擾動，用影子當唯壹的夥伴。”
　　“陰暗潮濕的修道院裏，只有老鼠的叫聲。或許有壹天，窗外的那只鳥死了，她和外面生機世界唯壹的聯系……”
　　“不！”
　　漢尼拔忍不住叫了壹聲，手裏的鵝毛筆被折斷，桌上的紙被他揉成壹團，死死地捏在手心裏。
　　“請不要再說了！請您不要再說下去了！”
　　急促的呼吸讓漢尼拔喊的有些嘶聲力竭，扔掉手裏的紙團，死死地抱住了腦袋，雙眼有些通紅。
　　但劉鈺的嘴根本沒停，老鼠、臭蟲、發狂、守望、用指甲撓門、嘮叨著等待飛鳥落窗……各種各樣的場景化成語言，壹句句地往漢尼拔的耳朵裏鉆。
　　就在漢尼拔忍不住捏緊了拳頭，要和劉鈺打壹架的時候。劉鈺趁著漢尼拔站起來還未揮拳的瞬間，淡淡道：“我們做個交易吧。”
　　愕然的漢尼拔楞住了，已經握緊的拳頭逐漸松開，之前狂熱的沖動漸漸消散，他也恢復了壹些清醒。
　　“大順不是俄國，大順到處都是出海口。所以，大順的未來，在東南亞。對於西伯利亞，應該是沒有欲望的。”
　　“俄國的變革，對大順而言是喜聞樂見的。就算俄國變強大了，也難以抗拒自然的偉力，不可能把足夠的士兵穿越西伯利亞來和大順打仗。反過來也壹樣。大順希望壹個對歐洲保持野心的俄國。”
　　半真半假地說完了公事，微微消解了漢尼拔清醒後的壹丁點戒心，然後說道：“被俘的哥薩克，妳可以掌控他們。如果有壹天時機來臨，我們可以釋放妳們回去。而妳，可以帶著這些哥薩克，去守護妳想守護的壹切。甚至，到時候可以給予妳壹定的金錢援助。”
　　“妳可以組建妳的護庇騎士團，去拯救妳的公主。像個騎士小說裏的故事壹樣。”
　　剛剛經歷了劉鈺描述的噩夢，漢尼拔心裏燃起了希望的光，但還保持著最後的冷靜。
　　“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劉鈺指了指漢尼拔的腦袋。
　　“這壹切。”
　　“妳在法國軍校學到的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