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七章 酷吏當道

　　丹徒城內鎮江府衙，自從馥雲昨日清早從丹陽縣城被押送過來，整個午後到夜裏，她便經受了連續不停的審問，逼問她所謂歹徒擄走邵儀的每壹個細節。然而，她雖是區區婢女，也沒讀過什麽書，可自從打定主意之後，她就把每壹個環節都好好想了壹遍，因此無論人家換什麽方式問，她只壹口咬定擄人的歹徒身穿黑衣，黑巾蒙面，中等身材，鎮江口音，威脅她說擄走邵儀是因為邵芳利用了他們，除此之外就壹概不知。
　　面對這樣的回答，張佳胤只覺得惱火至極，但隱隱之中卻還有幾分如釋重負。他又不是酷吏，抓了邵芳的第二日就立刻將其行刑處死，那是因為來自京師內閣的嚴令，抓準了隆慶皇帝駕崩，新君即位期間，妖言惑眾之人要立刻正法，再加上分管常州的常鎮道馮玉平乃是張居正心腹，連海捕文書以及覆奏手續等等也壹壹準備齊全，而邵芳又不是高拱在官場上的親朋心腹，他將其主仆三人正法卻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可對三歲孺子下手，那就不壹樣了。
　　就算斬草除根，也沒有這樣的！
　　然而，常鎮道馮玉平卻不像張佳胤那般不願意繼續深究，直到此刻仍在親自審問馥雲。因此，張佳胤這會兒心裏極其不痛快，甚至可以說是火冒三丈，壹再暗自大罵那是得誌就猖狂的小人。可罵歸罵，常鎮道屬於分巡道，又不屬於他管，他這個應天巡撫也只能暗自咬牙切齒。偏偏黃昏時分，他有心撂下常鎮道自己先行回南京的時候，外間親隨卻進來稟報了壹件事。
　　“妳是說，邵芳的女婿從常州府武進縣趕過來，要為他的嶽父收屍？”
　　“是，那個沈應奎是這麽說的。”那親隨見張佳胤臉色有些陰晦不明，他便補充道，“是之前來拜會過老爺的那位汪小官人陪他壹塊來的。”
　　張佳胤怎麽都想不明白，邵芳的女婿怎麽會和汪孚林混到了壹起，幹脆就吩咐那親隨出去把人帶進來。甫壹見面，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虎背熊腰的沈應奎身上，心中忍不住暗自嘀咕，倘若這家夥是邵芳的兒子而不是女婿，朝中那兩位想要趕盡殺絕還差不多，畢竟壹看便是江湖強人。然而，等見其隨汪孚林壹塊長揖不跪，他頓時就有些愕然了。
　　“沈兄是常州府學生。”汪孚林替沈應奎介紹了壹下，見張佳胤得知人家是秀才，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輕輕咳嗽了壹聲，“沈兄的經史文章還是很紮實的，否則也不會躋身府學。我和他雖是之前在丹陽邵家盤桓時才認識的，卻因為他為人豪爽仗義，壹見如故。得知邵芳和我之間那點過節，沈兄就和邵芳大吵壹架，翁婿倆割袍斷義，他壹氣之下拂袖而去回了武進，是我這次特意去告訴了他，他才知道此事，於是就和我同路過來了。”
　　“學生是晚輩，不好非議嶽父的不是，只求張巡撫能夠讓我收斂他的遺體，送回丹陽安葬。”
　　張佳胤聽到沈應奎如此說，想著邵芳人都死了，沒必要卡著這種正當要求，當即點了點頭應道：“也罷，此事本部院就答應了妳。只是妳既然是生員，就該明了是非，日後熟讀聖賢書為上，須知妳嶽父交接匪類，煽風點火，妖言惑眾，可謂是死有余辜……”
　　這種當高官的人本來就喜歡說教，更何況沈應奎是邵芳的女婿，等閑來說冷遇苛待甚至斥責都是不足為奇，如今只得訓誡，沈應奎知道這已經是因為人家看在汪孚林同行的份上了。因此，哪怕心裏壓著再多的情緒，他也只能默不做聲地聽著。等到張佳胤終於告壹段落，他瞥見壹旁汪孚林也顯然長舒壹口氣的樣子，自己明明心情沈重，此刻卻又有壹種莫名輕松的感覺。
　　然而，就在汪孚林已經知機提出告退，他也準備跟著走人的時候，外間卻突然傳來了壹個聲音：“張巡撫，聽說邵芳的女婿來了？”
　　隨著這句話，壹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官員進了屋子，卻是常鎮道馮玉平。他眼神陰沈地掃了壹眼沈應奎，突然沈聲說道：“來得倒正好！我正愁無緣無故走脫了邵儀沒地方找，妳卻自己送上門來！來人，給我將他拿下！”
　　汪孚林沒有出聲，立刻看向了張佳胤。果然，張佳胤在他的註視下，立刻眉頭倒豎：“馮觀察，妳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丹陽押送過來的邵家婢女已經招認，就是這沈應奎潛入邵家帶走的邵儀，之前說什麽強盜歹人所為，不過胡謅的借口！”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指斥，汪孚林見沈應奎面色紋絲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壹下，倒是佩服其定力，當即開口說道：“張巡撫，我們今早從武進出發，經過丹陽的時候，也曾經聽說了邵芳之子邵儀於前夜失蹤。可前夜我陪沈兄在常州府衙官廨中和蘇推官痛飲消愁，沈兄大醉之後，晚上就和我壹同借宿在了府衙官廨客房。昨日壹早，我們才向蘇推官告辭。從進去到出來，府衙內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不知這位馮觀察說沈兄帶走邵儀，這話從何說起？”
　　馮玉平頓時臉色壹僵，他正待喝問汪孚林是誰，竟敢信口開河，卻只聽張佳胤開口說道：“這是剛剛調任兵部侍郎的汪南明的侄兒汪孚林，他之前深受邵芳之害，絕不會為邵氏說話。”
　　馮玉平到了嘴邊的話不禁給噎了回去。可他不開口，汪孚林卻繼續說道：“不過既然馮觀察既然如此說，不妨將那邵家婢女帶來，和沈兄當面對質。”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時候只能進不能退！
　　盡管沈應奎也吃不準馥雲是否出賣了自己，可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與其把這壹點危險拖後，還不如立刻讓其爆發出來，因此當即點頭說道：“學生附議。”
　　張佳胤早就討厭馮玉平的擅作主張指手畫腳，當即想都不想地吩咐道：“既然如此，立刻將那邵家婢女押來，本部院當堂審問！”
　　原本是自己主導，卻壹下子被張佳胤搶去了主動權，馮玉平不禁惱羞成怒。可他又拿不出攔阻的理由，只好站在那生悶氣。可等到兩個牢婆將馥雲押上來之後，他只覺得臉上如同針刺壹般火辣辣的，卻是張佳胤和汪孚林沈應奎六道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因為此時此刻馥雲根本無力上堂，是被兩個牢婆架上來的，身上衣裳血跡斑斑，竟然是已經受過重刑！
　　面對那些質疑的眼神，馮玉平色厲內荏地叫道：“當初邵儀正是和此女在壹起，好端端的失蹤，本憲訊問於她，合情合理！”
　　沈應奎強壓心頭怒火，壹字壹句地問道：“學生只想請問馮觀察，哪怕邵芳有罪，可想來不是謀反大逆，何以罪及家人，竟然要連累到壹個三歲孩子？”
　　馮玉平冷笑壹聲，陰惻惻地吐出了壹句話：“邵芳在外宣稱其子天命不凡，貴氣凜然，也和謀反大逆差不多了！”
　　這種瞎掰的話竟然拿來在公堂上作為論罪的借口！
　　沈應奎簡直快氣炸了肺。若非汪孚林眼神炯炯地瞪了他壹眼，他幾乎當堂發作。而張佳胤顯然不像馮玉平那樣厚顏無恥，眉頭壹皺便沈聲向馥雲喝道：“本部院問妳，妳之前說邵儀乃是被匪徒強人擄走，此話是真是假？是否如馮觀察所說，乃是沈應奎將人救走？”
　　趴在地上的馥雲勉強支撐著身體擡起了頭。見沈應奎站在汪孚林身邊，臉色沈靜看不出喜怒，她想到之前馮玉平恐嚇自己說沈應奎和邵芳已經落網，自己若不承認便只有吃更多的苦頭，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盡管那動作牽動身上的傷勢，以至於她臉上的笑容異常慘淡，可看在沈應奎這知情者眼中，卻忍不住拳頭握緊，壹顆心更是狠狠揪了起來。
　　“自然是馮觀察……信口開河，故意讓婢子構陷於人！”不等面色大變的馮玉平有所反應，她便奮起全身力氣叫道，“馮觀察誘騙婢子說，已經將沈姑爺和少爺壹並抓獲，如若婢子不招認，便要用遍十八般刑罰，讓婢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見馥雲顫顫巍巍伸出雙手，不但汪孚林和沈應奎全都倒吸壹口涼氣，就連張佳胤亦是面色發黑。就只見那壹雙原本該是青蔥似的玉手，此時此刻血淋淋找不到壹個完好的地方，分明是遭受過拶指酷刑。此時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怒火的張佳胤砰地壹聲重重捶在扶手上，厲叱道：“馮觀察，妳不經本部院就濫用私刑誘供，本部院要參劾妳！”
　　就為了壹個婢女，張佳胤妳至於嗎！
　　馮玉平幾乎被氣炸了肺。他目光陰狠地掃了壹眼地上的馥雲，冷哼壹聲扭頭就走。見他如此旁若無人，張佳胤登時又是氣急敗壞好壹通罵，最後沈聲說道：“不管他了，立刻給她延請大夫，然後將其開釋！”
　　見沈應奎如釋重負，馥雲則是掙紮磕頭謝過，汪孚林忍不住在心裏暗自鄙薄。張佳胤興許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哪怕可以說有點偽君子，可相比馮玉平實在是好太多了。
　　怪不得人說張居正用人不看品德，以至於在他主持的改革中，下層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問題，他從前還將信將疑，現在只覺得這話還真沒有言過其實。眼下這種酷吏都能夠投其歡心，將來某些曾經與其交好的人卻因為意見不合就被踹了下去，他真心覺得汪道昆還不如不去當那個兵部侍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