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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二十四回 最後壹戰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壹揮手,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於此臥雲松。
  ——李白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裏,即漢時涇縣、陵陽二地。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裏,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峰龍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遊九子山,見其山峰並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書記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
  青陽縣誌上也有記載:“山近縣西四十裏,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巖十四,洞五,嶺十壹,泉十八,源二,其余臺石池澗溪潭之屬以奇勝名者不壹。”
  “知行合壹”的王陽明曾讀書於此山中,與李白書堂並名千古。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太史公南遊,略而不書,事絕故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復而賦詠筆間,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逅江漢,憩於夏侯回之堂,開檐岸幘,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
  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霞。“——高霽。
  積雪曜陲壑,飛流歆陽崖。”——韋權輿。
  青熒玉樹色,縹渺羽人家。“——李白。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冥教主。“《地藏本願》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後召地藏大士永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鹹登極樂。“這本書多說地獄諸相及追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經中又說地藏菩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願,故名”地藏本願“。
  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詩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劍派,九華山並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冥教合敖,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壹位是地藏王菩薩,另壹位就是詩酒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九華的劍法,就是他壹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後,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的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於江湖。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驚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壹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來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壹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並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並沒有什麽不同。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但壹雙玉手美如春蔥,柔若無骨。她赤足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壹雙底平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壹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沒有人會去幻想壹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麽樣子的。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欄桿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胴體,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壹起。雖然他壹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雖然他對壹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幹,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壹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勉強忍耐住。
  他仿佛聽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他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卓夫人看著他們,眼睛裏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聲。“如意大師道:”貧僧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並不十分生疏。“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如意大師沈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仿佛見過壹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並沒有看清楚。“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壹定看清了大師的。“如意大師道:”哦?“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如意大師的臉上,仿佛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沈。昨夜在黑暗中,他並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他壹直沒有想到這壹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損傷,那壹定是他在見到鐵櫃中那老人以後的事。
  難道那老人的眼睛裏,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他為什麽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她為什麽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後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竟沒有註意這兩人是誰。
  他的心又亂了。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壹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陳老板的哀慟,倪寶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這柄劍怎麽會到了公子羽手裏?劍在他手裏,燕南飛人呢?
  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麽樣的神秘關系?公子羽為什麽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臺上亮如白晝。
  傅紅雪終於走上了石臺,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
  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壹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視著他,壹字字緩緩道:”現在妳已隨時可以拔刀。“現在他的劍已在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還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傅紅雪忽然道:”妳能不能再等壹等?“公子羽眼睛裏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傅紅雪沒有聽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臺,走到如意大師面前。
  如意大師擡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傅紅雪道:”他舍棄尊榮,為的是什麽?“如意大師道:”舍身學佛。“傅紅雪道:”既然舍身學佛,為何誓不成佛?“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舍曾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壹生事跡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壹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於峰頭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瓏,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儲神燈聖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於今何在?“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願。“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清寧安靜。“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聖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喃喃低誦佛號,又問道:”妳有何願?“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妳去。“傅紅雪道:”是,我去。“他擡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壹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再次走上石臺,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了。“卓夫人道:”知道什麽?“傅紅雪道:”知道是妳。“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妳還知道什麽?“傅紅雪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卓夫人道:”妳……妳怎會知道的?“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他走上石臺,面對公子羽,不但靜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妳已敗過壹次,何必再來求敗?“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已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壹閃。
  ”叮“的壹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壹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然後他面上的青銅面具就慢慢地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壹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又是”叮“的壹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燕南飛終於開口,道:”妳幾時知道的?“傅紅雪道:”不久。“燕南飛道:”妳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傅紅雪道:”是的。“燕南飛道:”所以妳已有了必勝的把握。“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燕南飛長長嘆息,黯然道:”妳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妳手裏。“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妳的心願已了?“燕南飛道:”是的。“傅紅雪淡淡道:”那麽妳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壹眼。
  只聽身後壹聲嘆息,壹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知道這結果。有些事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壹樣。
  他自己的命運呢?
  第壹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如意大師沈默。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如意大師輕輕嘆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擡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壹個人。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傅紅雪道:”妳知道?“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壹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她又嘆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妳當然已……“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傅紅雪道:”真的是?“卓夫人道:”難道不是?“傅紅雪通:”決不是。“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後壹指,道:”妳再看看那是什麽?“他的背後是石臺,平整光滑的石臺忽然裂開,壹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臺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麽?“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裏。
  卓夫人道:”現在妳看見了什麽?“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卓夫人道:”那麽妳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妳就是公子羽。“傅紅雪沈默。她說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沈默。
  有時沈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妳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妳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傅紅雪依然沈默。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妳壹定也能想得到,為什麽妳就是公子羽。“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傅紅雪道:”要到什麽時候才不是?“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妳更強的人,那時……“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卓夫人道:”不錯,那時妳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紅雪。那時妳就已是個死人。“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決不會再出現比妳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壹切都已是妳的,妳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妳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卓夫人道:”永遠是。“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壹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壹個人,壹個老人。
  銅鏡後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裏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老人就斜臥在榻上。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壹雙眼睛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這雙眼睛,就是傅紅雪在鐵櫃裏看到過的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裏,盯著他道:”世上只有壹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老人道:”誰知道?“傅紅雪道:”妳。“老人道:”為什麽我知道?“傅紅雪道:”因為妳才是真正的公子羽。“老人笑了。笑並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決不是。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決不是容易得來的。“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壹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壹定很舍不得失去。“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道:”只可惜妳已老了,體力已衰退,妳要想保持妳所擁有的壹切,只有找壹個人代替妳。“公子羽默認。
  傅紅雪道:”妳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妳找上了燕南飛!“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妳的誘惑,做了妳的替身。“公子羽道:”他本來壹直做得很好。“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惜。“傅紅雪道:”對妳呢?“公子羽道:”對我壹樣。“傅紅雪道:”壹樣?“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麽還要找他?“傅紅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他,只要他能在這壹年中擊敗妳,他還是可以擁有壹切!“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妳,並不是要他殺了妳。“傅紅雪道:”因為妳要的是最強的人。“公子羽道:”是的。“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壹點就是拔刀。“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壹年後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妳。“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公子羽道:”是!“傅紅雪道:”為什麽?“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裏。“傅紅雪閉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傳說中那樣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把握。“傳說中的壹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妳比他強,因為妳有種奇怪的韌力。“他解釋道:”妳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傅紅雪道:”所以這壹戰妳本就希望我勝。“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妳。我不想妳在決戰時太緊張。“傅紅雪又閉上了嘴。現在他終於已明了壹切,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壹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妳現在已是公子羽。“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公子羽道:”可是妳已擁有壹切!“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壹切,這壹切永遠是妳的。“公子羽道:”所以……“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壹切妳都不願接受?“傅紅雪道:”是的。“瞳孔收縮,手又收緊。握刀的手。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妳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傅紅雪承認。
  公子羽道:”今年妳已有三十五六?“傅紅雪道:”三十七。“公子羽道:”妳知道我有多大年紀?“傅紅雪道:”六十?“公子羽又笑了。
  壹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妳不到六十?“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發。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壹個人的衰老,有時並非因為歲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妳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麽老的?“傅紅雪知道。壹個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壹定會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來——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來。
  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傅紅雪壹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為我老,所以我比妳強。“他說得很婉轉:”妳若不是公子羽,妳也就不再是傅紅雪。“傅紅雪道:”我是個死人?“公子羽道:”是的。“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幾上。
  他很疲倦。經過了剛才那壹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裏卻很振奮。他知道必將有壹戰,這壹戰必將比剛才那壹戰更兇險。
  公子羽道:”妳還可以再考慮考慮。“傅紅雪道:”我不必。“公子羽在嘆息,道:”妳壹定知道我很不願讓妳死。“傅紅雪知道。要再找他這樣壹個替身,決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余地。“傅紅雪道:”我也沒有。“公子羽道:”妳什麽都沒有。“。 傅紅雪不能否認。
  公子羽道:”妳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傅紅雪道:”我只有壹條命。“公子雪道:”妳還有壹樣。“傅紅雪道:”還有什麽?“公子羽道:”聲名。“他又在笑:”妳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妳的命,還要毀了妳的聲名。我很有法子!“傅紅雪道:”妳好像什麽都有。“公子羽也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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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紅雪道:”妳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公子羽道:”我要殺妳,也許並不需要他們。“傅紅雪道:”妳什麽都有,只少了壹樣。“公子羽道:”哦?“傅紅雪道:”妳已沒有生趣。“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妳也已是個死人。“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鬥誌。所以妳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妳若敢站起來與我壹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壹生賣給妳,也無怨言。“他冷笑,接著道:”可是妳不敢,“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裏有刀,眼睛有刀,話裏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麽奇特,那麽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壹樣。
  他的手壹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妳,只因為妳已是個死人。
  壹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麽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壹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壹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麽壹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淒迷,滿目瘡痍。
  他抽出壹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擡頭望天。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壹雙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她輕輕地問:
  ”妳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麽做的?“”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想開了什麽?“”壹個人活著是為了什麽?“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麽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麽用?“她笑了。笑得那麽甜蜜,那麽溫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地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壹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麽就算他只能活壹天,也已足夠。
  ”我知道公孫屠他們壹定活不長的。“”為什麽?“”因為我已在他們心裏播下了毒種。“”毒種?“”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妳認為他們壹定會為了爭奪這些而死?“”壹定。“她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為什麽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壹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現在壹切都已成過去。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壹間寂寞的小屋,壹個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不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她並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現在壹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壹天。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壹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惟壹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壹個人。
  壹個孤獨的人,壹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擡起頭就看見壹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壹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麽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妳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妳的心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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