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拼命到底 by 塞北雪
2018-5-29 06:01
第二章
  拴柱子跟着洪江河当八路,在晋西北扎下了根。八路打鬼子,尽量避免打阵地战,简而言之,运动中消耗敌人。就是说,不停地绕着鬼子跑,抽冷子就一口,咬不死鬼子也要让鬼子掉块肉。这么打仗,自身损失不大,给鬼子造成的损失不小。
  拴柱子他们守着交通要道,埋地雷、放冷枪,打死几个是几个,往往是鬼子死了人还不知敌人在哪儿,只能放空枪吓唬人。拴柱子听洪江河说,这叫游击战。
  后来,拴柱子跟洪江河向东挺进,最后的落脚地是冀中平原。拴柱子的老部队53军曾在这里跟鬼子死磕过,死的人海了去了。此地早不见53军的队伍,不过说来也巧,在此地扎根的抗日武装跟53军有很大的关系,据说就是原53军部队改编的。拴柱子没机会高兴,很快的,部队投入了激烈的战斗。
  冀中平原是个大粮仓,被八路军誉为“中国的乌克兰”,谁占领了这里谁就有了充足的粮食补给。日本人看上了这块地方,八路军也看上了。日本人要继续向南进攻,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八路军一来,事情就复杂了。今天端你个炮楼,明天杀你几个哨兵,后天又在交通要道上埋几颗地雷。后方不稳定,占领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就无法实现。
  鬼子红了眼,集结重兵对根据地进行扫荡。拴柱子的好日子到头了,现在的任务不是躲在暗地里抽冷子打鬼子的闷棍,他所在的部队接到的命令是,阻击敌人,掩护部队机关、医院、文工团及群众转移,不惜一切代价。
  拴柱子挖散兵坑挖的十分卖力,他打过正规战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多使一分力,开仗后就多一点存活的几率。鬼子的炮兵不是吃素的,几年下来炮弹越扔越准,他也只好躲在坑里把脑袋埋在最底下才能勉强保住性命。游击战打习惯了,冷不防打正规阵地战,还真有些不适应。
  拴柱子现在是班长,手下十多个弟兄。拴柱子现在要操心的可不单单是自己的性命了,他还得为班里的弟兄负责。拴柱子发现有个新兵不挖坑了,大汗淋漓的拄着铁锨看别人忙活。拴柱子放下手里的活儿,凑过去问:“王二蛋,不好好干活瞎瞅啥?撒楞的把坑挖好了!”
  “班长,挖坑干啥呀?多不吉利?鬼子还没来呢,倒自己先给自己挖坑了。”叫王二蛋的新兵发着牢骚。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胡咧咧啥?这叫坑吗?这叫单兵掩体,打仗的时候保你小命的东西!赶紧挖别废话!”拴柱子教训着,一掌拍在王二蛋的后脑勺子上。
  王二蛋揉着生疼的脑勺子,抹了把汗继续挖他嘴里的所谓“坑”。拴柱子不理他了,他有他的活儿,现在谁也不能闲着。那种时候,谁要是能闲着,别高兴太早,除非已经是个死人了。要不然,战前挖坑,战斗中躲炮、开枪、肉搏,战后跑路,反正没有一刻能闲着。拴柱子不算个勤劳的人,可也不想就这么闲着,他要打仗,有一天打回东北。
  每个人五十发步枪弹,五颗手榴弹,奉命坚守八小时,然后相机撤退,按照计划在指定区域与主力部队会师。听前头撤下来的人说,鬼子这次来的人不少,少说一个旅团,还不算皇协军。洪江河治下的独立加强营六百多人,两翼各有一个主力团,整个防线正面宽约两公里,缺乏重武器,纵深不足。拴柱子在东北军当差的时候吃过重火力不足的亏,往往是鬼子几轮炮下来,中国炮兵才还上几炮,就这几炮打不打得准且不说,很快就被鬼子的炮兵侦测到,然后中国炮阵地被端。步兵弟兄只好以血肉之躯硬扛着鬼子的重炮和飞机轰炸,再在兵力严重损耗的情况下与鬼子步兵死磕。这样下去,一天不到,一个整编师就被彻底打残了。这样的鸟事,拴柱子经历过不止一次。如今干了八路,刚得心应手的玩儿了不到一年游击战,又要打阵地战了。拴柱子心里这个别扭。
  洪江河带着警卫员来到拴柱子他们的阵地上,检查一番单兵掩体啥也没说就往别处转悠了。战前动员早做了,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做好战斗准备才是正经。
  王二蛋也挖好了自己的掩体,一声不吭缩了进去。拴柱子身为班长,在班阵地上转了转,瞅瞅弟兄们的掩体是不是真合格了,见没什么问题,这才钻进自己的掩体。三八枪放在一旁,拴柱子开始闭目养神。打了那么多仗,拴柱子已经认识到放松自己的重要性,大敌当前、恶战在即,最忌讳的就是紧张、兴奋,那样会损耗体力。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啥也不想,睡觉!好好休息,这样的话一旦战斗打响,体力没有损耗,头脑清醒,处理突发事件能够得心应手。
  王二蛋的掩体里有动静,拴柱子压低身子摸了过去。
  “干啥呢你?抓紧时间补觉!”
  “班长,我。”
  “怕啦?”
  “没。”
  “怕就怕了,这没啥大不了的,实话跟你说,俺当新兵那前儿,那时候还在东北军,刚挨了一顿炮轰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见小鬼子的散兵线压了过来。操,那刺刀,明晃晃的,当时给老子吓的,差点儿屙出尿来!”
  四周传来一阵轻笑,貌似班里的弟兄都在听。拴柱子笑笑,继续说:“后来老子的正射手开火了,捷克造的喇叭口突突突的忽悠出好几十发子弹,对面的小鬼子立马倒下一片。老子眯着眼睛一瞄,他奶奶的!敢情小鬼子也是肉长的,子弹咬上去照样是血肉横飞!妈的老子以前一直以为小鬼子都他奶奶的是青面獠牙、刀枪不入呢。”
  拴柱子清清嗓子,确认班里的人还在听,又说:“所以说你们不能怕这帮孙子,你越怕他你死得越快,开仗了,都给老子瞄准这帮牲口的脑瓜子和胸脯子扣扳机,多余的甭想。都听明白没?”
  “明白了。”周围单兵掩体里纷纷传来应答声。拴柱子又拍拍王二蛋的脑袋,王二蛋朝他勉强一笑,拴柱子刚想走,王二蛋又拉住了拴柱子,说:“班长,打仗的时候能不能离我近点儿?”
  “我就在你边上的掩体里,到时候别慌。”拴柱子冲王二蛋洒脱的一笑,闪身回了自己的掩体。他是真得睡一会儿了。
  拴柱子好像回到了辽河边的老家,爹在打铁,娘和姐在厨房里忙活,妹看到他喊了一声“哥”就黏在他怀里。拴柱子看到邻家的女儿果儿朝他甜甜一笑,红着脸塞给他一把大红枣转身跑回了家。娘和姐把他迎进家里,一大碗的疙瘩汤,拴柱子最爱吃这个了,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一碗疙瘩汤比什么药都好使。忽然,枪声响了,院门被人踢开,蹬着大皮鞋端着刺刀的关东军满脸杀气的走进院子。
  “鬼子来啦!”
  拴柱子猛然睁开眼,抄起三八枪探出头观察。鬼子!打着膏药旗,挺着三八大盖,一条一条土黄色的散兵线正迅速向独立营的防线挺进。
  “准备战斗!把鬼子放近了打,以老子的枪声为号,枪法好的先开枪,枪法不好的给老子节约子弹!”
  拴柱子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鬼子散兵线,四周传来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拴柱子拉动枪栓,第一颗子弹顶入枪膛。
  听营长的号令第一批开枪的,往往是部队里的神枪手,他们的目标有:军官、手炮、机枪手。只要把这些人压制住,防御战就轻松得多,三八枪近距离抵近射击,八路军还不至于吃亏。八路军和当时大部分中国军队一样有一个致命的硬伤——重火力不足。这使得中日两国军队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因此即便中国军队投入的兵力再多也没用,并且往往是兵力越多输得越惨。
  洪江河,他看着趾高气扬的鬼子,缓缓打开快慢机的机头。日本鬼子不是人,偏偏手里的家伙是硬货,洪江河想,哪怕自己部队的火力顶的上鬼子的一半水平,他一个营就敢打一个大队,要是火力跟鬼子持平,他就敢打保定!
  “奶奶的,老子早晚会有更好的装备!”洪江河恶狠狠地想着,抬手一枪,一个腰间挎着武士刀、手里拿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军官头部飙出一缕血重重摔在地上。八路军的阵地上,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枪声。独立营的神枪手们开火了,第一排枪放出去后,鬼子的散兵线乱了,翘辫子的大部分是机枪手、掷弹筒手和军官。
  话说小鬼子的战斗素养确实很高,眼见遇袭却毫不慌乱,军官死了就有老兵自动接替指挥位置,没死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架设装备反击,步兵挺着刺刀冲锋。
  拴柱子撂倒了一个鬼子军曹,正要瞄准下一个目标,这就听见空中一阵怪叫传来。拴柱子心里暗骂,妈的!鬼子的手炮反应越来越快了!拴柱子赶紧抱住脑袋缩进掩体,手炮炸在了掩体正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拴柱子明白,下一发手炮很可能直接砸进掩体,但他不着急。他已能听见鬼子步兵的怪叫,就是说,手炮不会再砸他了,鬼子的步兵距离八路军的掩体太近,鬼子们也得防止误伤自己人。
  离拴柱子不远的掩体里,八路军的捷克造机关枪终于发话了,另一端的马克沁重机枪也开始怒吼。八路军的火力不强、弹药有限,只能在某个特定区域内发挥自己的优势,机关枪近距离朝着鬼子冲锋集群突然开火,造成的效果就是,小鬼子被打退了!
  拴柱子来不及高兴,朝着班里的小子们大吼一声:“躲炮!”自己提着三八枪朝后面的防炮工事里跑,这是多少次阵地战后幸存下来的老兵总结的经验,鬼子步兵吃了亏,炮兵一定来给步兵出气,很快的就会有各种口径的炮弹砸在防御阵地上。所以,防御阵地后面必须准备防炮工事,占了便宜赶紧缩进去,当缩头乌龟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了鬼子的命、保住自己的命。
  阵地上一片忙乱,战士们拿起装备跑向自己的防炮工事。空中已传来炮弹撕裂空气时形成的怪叫。防炮工事挺宽敞,能容下一个班。拴柱子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兄,还好,哥儿几个没啥大毛病。来不及多想,鬼子的炮弹过来了,大家赶紧抱住脑袋将身子缩成一团。
  金属风暴中,气流猛地撞在工事外面,大家被震得够呛,只感觉身子底下一股气流顶着自己,不把自己顶到天上不罢休。
  “害怕了就大声喊!!”拴柱子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王二蛋脸色铁青,伸手要捂自己的耳朵,拴柱子赶紧制止他,炮轰中最忌讳捂住耳朵,拴柱子不知是什么道理,只记得这是老兵告诉他的。拴柱子还记得,炮轰中,大声吼,不管吼什么,总之要吼,吼出自己的恐惧、愤怒,嗓子吼出了血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保住小命。
  “大声喊!大声喊!啊。”拴柱子拼命地吼开了。
  班里的弟兄有样学样,纷纷吼了起来。他们谁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喊了什么。可能是问候鬼子的八辈祖宗,可能喊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活下去,不能死,活下去,不能死。
  鬼子的炮兵在八路的防御阵地上犁了一遍,然后炮火延伸向后方。躲在防炮工事里的人眼看着炮击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毫无办法。此种时候,只能听天由命。防炮工事能抵挡一定强度的炮击,里面的人却不知能否受得了。
  鬼子炮兵犁地完毕,硝烟未散时,洪江河灰头土脸的爬出防炮工事,眼见防御阵地已经面目全非了。他吼了一嗓子:“独立营还有能喘气儿的没?”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战士们更听不见,但很快就有战士从防炮工事里爬出来进入阵地。这就是老兵的默契,战场经验丰富了,不管有没有长官的命令,立刻就能做好自己该做的。洪江河满意的点点头,拎着快慢机冲向自己的掩体。
  拴柱子的班也开始行动了,拴柱子组织大家返回阵地时偷眼瞄了瞄邻班,倒霉催的,鬼子的150重榴弹炮的爆破弹直接砸进了防炮工事,十多个人没一个活着的。
  拴柱子没再多想,默默回到自己的单兵掩体里准备战斗。这是一个老兵应有的冷漠,弟兄已经牺牲了,他还活着,活着就要打仗,直到胜利到来,或者自己牺牲。
  鬼子的散兵线越来越近,这次他们谨慎得多,轻易不把重火器暴露出来,人数也加倍了。八路军的防御阵地上没有任何动静。鬼子们以为刚才的炮轰已将支那军人的勇气彻底摧毁,他们开始洋洋得意,加快了冲击脚步。他们距离八路的阵地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忽然从阵地上腾起一片乌鸦。
  不!不是乌鸦!是。边区造手榴弹!
  随后,爆豆一样的枪声。仅从枪声上判断,八路的武器很杂,有中正式,有辽十三,有三八大盖,甚至还有早该淘汰的汉阳造。捷克式轻机枪和马克沁重机枪也发话了。原始的武器,硬是形成了一场可怕的金属风暴!鬼子在这场风暴中爆发了他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军官拔出指挥刀大吼着“乌哉”,士兵挺起刺刀发动无异于自杀的冲锋。
  “揍他狗日的!”拴柱子大吼着,将一个桥夹五发子弹全部打出,这种距离和阵型密度已不用瞄准,绝没有空枪。他来不及再上弹,甩出一颗手榴弹,然后抡起铁锨拍在一个鬼子的脑袋上。
  “杀!”
  怒吼声响彻整个阵地,鬼子冲了上来,八路军战士冲出掩体与敌人展开肉搏。
  残酷的肉搏战最能考验一个军人的战斗意志。白刀进、红刀出,完好的人体在刀锋的侵袭下裂开触目惊心的伤口。这种时候,谁更敢死,谁才更有可能活下去。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拴柱子挥舞着铁锨一次又一次砸向鬼子,透着寒光和杀气的刺刀一次次捅向他的身体。终于,他被一个鬼子兵踹倒在地,眼看着刺刀就要捅入他的腹部,一个枪托斜刺里打来,鬼子的脸明显瘪下去很多,王二蛋瞪着眼睛看鬼子兵倒地,仿佛不相信是他敲出了鬼子的脑花子。
  “好样的!鬼子也是肉长的,谁怕谁!”拴柱子挣扎着站起来,与王二蛋背靠背形成拼刺防守战术。
  这场原始的角力很快结束了,独立营以最惨烈的方式将鬼子拼下阵地,到处都散发着血腥臭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灰色的、土黄色的尸体。战士们只来得及顺手从鬼子身上拿走弹药和给养,就又有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叫,鬼子的炮兵阴魂不散啊。
  拉上受伤了或力竭了以至于行动不利索的战友,战士们快速躲进防炮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