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色下的追擊

　　我們幾個驚異過後，紛紛走上去。我扶著“花瓶”從松軟的蒿草地帶邁到裸地上，剛壹落腳就聽見後面歐陽“哎呀”直叫了壹嗓子。原來他沒看路，踩在了因為包爺下蹲躍起而踩出的凹槽上面，因為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腳在上面崴了壹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壹旁的蒿草裏倒了過去。就在他剛剛倒在地上的壹剎那，他又猛地坐了起來，捂住右側大腿根部大吼了壹聲：“蛇！”
　　鄭綱和包爺倆人飛般沖了過去，像是早就已經分好了工似的，鄭綱躍過去扯掉歐陽的褲腿，而包爺卻舉著箭躥進了蒿草裏，壹連幾下向十來米處的蒿草裏打去。我似乎被眼前這倆人驚人的表現嚇到了，直到鄭綱呵斥般喊我“快過來幫忙！”我才緩過神來。鄭綱已經把自己衣服的袖子扯下來，吩咐我按住歐陽的大腿，他迅速將袖子擰成了兩條細繩，分別綁在了歐陽傷口兩側大約15厘米到20厘米的地方，之後俯下身朝那傷口吸吮了起來。
　　經過壹番處理後，歐陽壹只腿懸空，由我和鄭綱扶著上了裸地。歐陽看著自己的腿根，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還好沒咬著蛋。”鄭綱壹直低著頭在歐陽的腿上吸吮著，我要過去換他，他只是吐了口血水後說了句“不用”，讓我到邊上去摘壹些鮮嫩的草葉子，還不忘叮囑我別進到草裏。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包爺竟然拎了壹條死蛇過來，我朝那死蛇看過去，蛇身壹米有余。我幾乎下意識地說：“這算是野生動物吧？”事後我才意識到，在這種現實境況下，我這麽問把我的無知暴露無遺。
　　包爺捏著那蛇的嘴巴用力掰開，歪著腦袋向那裏面看去，隨後用斷定的語氣說：“沒事，應該不是毒蛇。”這時鄭綱的神色才稍微放松下來。“花瓶”好奇地問：“妳怎麽知道不是毒蛇。”“花瓶”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宣泄情緒似的自顧自地說著，而並不是問包爺。耳尖的包爺回頭看看她，沖著她笑笑，捏著那蛇的嘴巴沖著“花瓶”。“花瓶”厭煩地瞇著眼睛緊抿著嘴巴，把頭歪向壹旁，卻依然用眼角好奇地瞥著，包爺簡單解釋道：“看見它的牙齒沒？口腔上部只有這種細牙，基本就可以斷定是無毒的。如果是毒蛇，大多數口腔上都會長出兩顆特別長的尖牙來。”
　　我把弄來的嫩草葉遞給鄭綱，正好奇他要這些做什麽，只見他先是抓起了壹部分嫩草葉在歐陽腿上簡單擦了擦，剩下的就直接放進自己嘴裏反復嚼著，嚼過壹會兒後又全部吐掉。把歐陽暫時安頓在裸地上，我們幾個來到水邊，捧著溪水喝了個痛快。鄭綱又用礦泉水瓶裝了水丟給歐陽。稍過了壹會兒，鄭綱把歐陽腿上的布繩解開，讓歐陽伸直受傷的右腿，把瓶子裏的水反復沖在上面，歐陽又放松了壹會兒才再次把布繩系上。“花瓶”擔心地問：“妳這麽弄，萬壹那蛇有那麽壹點點的毒素，毒液趁機流進心臟怎麽辦？”
　　現在有了水源，大家的心態也都平和了下來。鄭綱像是普及常識，壹邊嚼著自己順手摘來的草葉壹邊說：“每隔十多分鐘就要松壹下，松個壹兩分鐘，讓血液適當地流動循環壹下，如果壹直這麽緊勒著，這部分的肌肉長期得不到血液供應，很可能導致肌肉壞死。方才我吸了那麽久了，就算是有毒，絕大多數也被我吸出來了。這樣放松壹下，新的血液補充進來了，可以提供壹些必需的養料，順便還能把殘留的毒液給沖淡稀釋。不然幹巴巴的，想吸都沒得吸了。”說完他挑了挑眼眉，“聽起來像吸血鬼。”我們自然都聽得出他在試圖改變自己硬邦邦的語氣，雖然聽他說這句依然不覺得好笑。鄭綱說著便蹲了下來，沒有再去吸吮，而是用手在上面捏擠了壹番。
　　包爺提醒我們天快黑了下來，商量著是繼續趕路，還是找個地方露營壹晚。“花瓶”應該是被昨晚的情況嚇破了膽子，再加上壹直看不上包爺，便語氣難聽地說：“趕路趕路，我壹個女的都沒說走不動，妳嚷嚷露營，好意思啊妳！妳方才不是蹦得挺遠的嗎？害的人家歐陽被蛇咬。”她氣呼呼地壹口氣說了這麽壹大串，我這才好奇地想，方才包爺怎麽像小孩似的蹦了起來，也就是在包爺蹦過去的那幾米，那蛇沒有被“打”跑。我心裏想著，毫無遮掩地嘴上就問了出來：“包爺，那會兒妳蹦起來幹嗎？”
　　包爺顯然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稍微楞了壹下。我看他的樣子也並沒有故意掩飾什麽，他把頭轉回那蒿草和裸地的交接處，只低沈地說了句：“上次，同來的那個兄弟，就在這裏，像我方才那樣跳過。”之後他稍微停頓了壹下，語氣變得更加低沈，說道，“他沒能活著回去。”聽他說到最後那句，我心裏面突然有些不舒服。“沒能活著回去”，多麽可怕的壹句話。
　　太陽已經將半個身子藏在了西山的另壹側，倆半個太陽就像原本膩在壹塊兒的兩個人，已經分在了東西兩面。
　　我們幾個商量了壹下，就歐陽這個狀況，我們即使連夜趕路也趕不了多遠，何況接下來的前進方向也沒有個目標，於是準備在附近找個靠譜壹些的地方先休息壹晚。
　　我們沿著小溪走了大約有十分鐘，趁著太陽沒有完全落山，找了塊稍微幹爽開闊的裸地，因為附近著實沒有好的天然屏障，我們身上也沒有利於露營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已經夠累了，坐下躺下就懶得再站起來，只好躺在地上湊合壹夜。
　　鄭綱從小溪裏弄了幾條魚出來。既沒有火源又沒有幹草，我們只能生吃。鄭綱幾乎是硬性要求壹般給我們每人分了壹條。但“花瓶”應該是著實吃不下，甚至剛塞進去壹口就嘔了半天。鄭綱再次進到小溪裏，竟然搞了兩只小螃蟹和壹小捧水蝦過來：“活吃螃蟹生吃蝦，這回吃吧，忍著點。”說完後把東西放到“花瓶”手裏，自己又坐回去啃他的魚去了。“花瓶”看著手裏的活物猶豫了壹會兒勉強吃了壹些。
　　很快，太陽的余暉已經被全部收到另壹個世界。
　　本想著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壹覺，也好歇壹歇又酸又脹的雙腿，可是大家剛躺下還不到壹個小時，我就聽見有什麽聲音向我們這邊靠近，越來越近。我們幾個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似乎都在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幻聽。鄭綱第壹個翻坐了起來，瞇起眼全神貫註地聽了壹會兒，隨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歪了壹下頭，又靜靜聽了壹下後，說道：“不好，馬蹄聲！”隨即又補充道，“壹群馬。”聽鄭綱這麽說，我撐著地面要站起身來，這時已經可以感覺到身下的地面如地震般微微顫動了起來。我們幾個人站起身，戰戰兢兢地看著周遭，沈默地向這群未知者奔來的方向望去。
　　“在那兒！”
　　“快跑！”
　　“那兒也有！”
　　“還有那兒！”
　　我們同時被來自三個方向的黑壓壓的力量圍追了過來。可能是因為之前狼群留下的陰影，導致我以為這次沖過來的是馬群。但透過重重夜色看過去，顯然不是。壹匹匹揚蹄飛奔的馬背上都騎著壹個人，穿著異類的匈奴騎兵。
　　我們幾個朝著唯壹壹個沒有騎兵的方向瘋狂奔跑著，就連歐陽也好像忘記了腿上的傷，自己跑了起來。可即使我們再快，也快不過馬蹄，騎兵的呼嘯聲混雜在馬蹄的嗒嗒聲中，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讓我們感覺下壹秒馬蹄就會踏上我們的後背，把我們活活地給踩死。命懸壹線，我們只能做著最後的拼搏，向前方死命地奔跑著。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我竟然有壹種特別的感覺，似乎他們追上我們壹段後突然放慢了步子，隨後和我們之間保持著壹定的距離，並且不斷變換著圍追我們的方向。我們逃命的方向也不得不隨著他們圍追路線的改變而不斷發生著變化，確切地說是按照他們“指引”的方向。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我壯著膽子邊跑邊向那群圍追者看去。透過層層夜色，我依然可以看見騰起的沙塵中，壹大隊身著深色皮裝的矮個子匈奴騎兵，頭上戴著尖帽，手裏緊拉著馬韁朝我們呼嘯奔殺而來，有的拿著弓箭擺出發射的姿態，有的舉著閃亮的彎刀……這壹切，就像是幻覺壹般鋪展在眼前。最關鍵的是，他們是活的，全部都是活的。
　　這場景，這眼前所見，讓我感覺如此熟悉。
　　他們就像壹群貓在耍幾只被困的老鼠壹般，似乎並無意痛痛快快地殺掉我們，而是不斷改變堵截包抄我們的方向，把我們趕向壹個未知的方向。“花瓶”也不知是累得實在扛不住了，還是著實被那幫騎兵的狗屁戰術給氣破了腸子，竟然停下了步子，轉身朝著那騎兵大聲罵了句：“妳奶奶的！要殺要剮就快點！”之後像是抓狂了壹般，說什麽也不願意繼續跑下去，她歇斯底裏地嚷道，“他們隨時能殺我們，在遛我們玩。”
　　雖然我們都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自從我們踏上這次征程，就意味著我們接受了“未知”，我們也只能相信“未知”，寄希望於“未知”，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給“未知”。鄭綱用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返回來，壹把撈起“花瓶”將她扛在了身上，繼續壹路奔逃。
　　我們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已經跑出了多遠，也不知道正朝著哪個方向跑。“花瓶”大喊著“放我下來”的嗓音由最初的憤怒轉為哀求最後又變成了默念。歇斯底裏的是“花瓶”，最先清醒過來狀況的也是“花瓶”。她不再嚷嚷“放我下來”，過了很長壹段時間，她再壹次開口嚷嚷的內容竟然是“它們沒追來”！
　　我的身體像是已經習慣奔跑的狀態，壹時半會兒剎不住車了，憑著慣性撲摔在了地上。坐起身後，我戰戰兢兢地轉身看去，那幾大隊騎兵竟然真的沒有追來。毫不誇張地說，再跑下去，我們真的會被累死，至少我會。
　　這裏的天很藍，即使在夜色中也會認為它很藍。閃爍的繁星如小而亮的精靈，在寥廓的天幕中看著我們可笑的幾個人。
　　筋疲力盡的我們幾個仰躺在地面上，對著那璀璨的夜空低低地笑了起來，假如我們是在進行最平常的露營，這樣的夜景該是多麽美啊。
　　我誠心誠意地說了壹聲“謝謝”。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我都想說。這次如果不是他們幾個隨我壹起來，我想都不敢想自己會走到多麽糟糕的境地。
　　鄭綱稍微休息了壹會兒，又站起身來在附近走了走。這人像是身上總有壹股子用不完的勁兒，時刻警惕著周圍的事物。我們幾個人都老老實實地躺在地上，或重或輕地喘息著。過了壹會兒，鄭綱跑回來催促我們站起來，他說找到了壹個好地方。
　　“花瓶”已經睡著了，並且睡得很沈。我過去要抱她起來，她卻像是受到驚嚇般，突然醒來睜大眼睛胡亂叫了起來。我連聲喊著：“是我是我，小印，別怕別怕……”她的那雙大眼睛終於定下來看了看我，伸開胳膊猛地抱住了我。我扶著“花瓶”起來後，鄭綱蹲下身扶起歐陽，領著我們向他所說的好地方走去。
　　走上壹兩百米後，鄭綱所說的好地方便出現在了眼前。原來，鄭綱發現了壹個古舊的部落。
　　星光下，幾十座圓錐形建築坐落在眼前，今晚風不大，卻依然吹得木質結構外的氈布幽魂般舞動著。隨便看上壹眼，就知道這地方已經是殘破不堪了。我們幾個往近前湊去，壹道黑影朝眼前飛來，“花瓶”被嚇得鬼叫了壹聲，待看清時才冷靜下來，只是壹片已經風化的破布。我們幾個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去，以為會看見現代人的生活跡象，至少會有近些年的生活什物。
　　我們朝著最近的壹個較大的蒙古包走去，包爺像是在做某種神秘的儀式般哼著含混不清的調子。那聲音聽起來異常空靈玄妙，就像是從天上播散下來的，專門為死者亡靈超度的調子，似乎能把兩個世界給連接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包爺的調子，還是天起了風，掛在蒙古包木質架構外的破舊氈布接連著飄動了起來，像極了來自另壹個世界的旗幟，在召喚著某種神奇的力量。
　　閃爍的星光從蒙古包的頂端漏下來，灑在蒙古包內的什物上。我的目光透過殘破的“墻壁”遠遠落進去，就被正中央位置擺動著的白森森的東西嚇了壹大跳。我們幾個都沒有急於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緊張而戰栗地看著。也不知道是他們幾個沒有在我之前看清，還是他們的膽子變態地大，竟然都安靜地看著。只有我看清楚那壹群在蒙古包內飄蕩的東西後，不由自主地大聲驚叫了起來。
　　我看清了，那白森森擺動著的，是骷髏。
　　放眼往整個部落裏掃去，分布著幾十座蒙古包，每座蒙古包內，都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白森森的骷髏懸在半空中，影影綽綽間，不斷地飄蕩著。甚至偶爾會有兩個或者多個撞在壹起，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那聲音幾乎能抓緊我的每壹根神經，讓整個人的每個毛孔裏都浸滿了恐懼。
　　突然，更加嚇人的景象出現在了眼前。有兩顆白森森的頭骨如正戰鬥般撞在了壹起，發出撕裂般破碎的聲音，其中壹顆頭骨像是戰敗下來，突然碎掉了，碎掉後向下面落去，摔在正下方的桌子上，摔得粉碎。
　　而那長形桌子的周圍，竟然擺滿了白色的器皿，像是用來喝酒或者裝某種液體用的。
　　鄭綱把礦泉水瓶塞在我嘴裏硬灌了兩大口水進來，嗆得我咳嗽了好壹陣。這麽壹嗆水，我似乎也平靜了下來。那壹刻我還以為自己方才出現了幻覺，但鎮靜下來看，並不是幻覺，那骷髏依然存在，依然在半空中飄蕩搖擺著。只是這時，包爺已經朝著蒙古包走了過去，包爺的步子非常小，幾乎每壹步都走得異常小心。他手裏舉著那支壹直沒有扔掉的箭，像是隨時準備戰鬥。
　　當走進那蒙古包時，他稍微楞了片刻，隨後粗聲大氣地來了壹聲國罵，中邪壹般轉過身來沖我們笑了起來：“過來吧過來吧，屁事沒有，這匈奴人真他媽的會玩兒。”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似乎在確認面前的這個是不是真正的包爺。就連鄭綱也在瞇著眼睛盯著包爺看，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撿了塊小石子，冷不丁地朝著包爺的方向投去。包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小石子打在了腮幫上，“哎喲”地痛叫了壹聲，罵道：“哪個渾球幹的！”
　　鄭綱沒有應包爺，笑著說：“走吧，確實是包爺。”
　　我們剛壹走進那蒙古包內，就被那些懸在半空的骷髏和長桌上的器皿吸引住了。那些骷髏竟然是用繩子吊在蒙古包的頂部，掛在了蒙古包裏。
　　我正要暗罵這部落裏的主人怎麽如此變態，歐陽搶先說：“把腦殼吊在屋子裏，這他媽的也忒狠了。”這時變得興致盎然的“花瓶”已經在裏面轉了壹大圈，她解釋說：“匈奴壹直就有獵頭也就是砍腦袋的風俗。《史記·匈奴列傳》就有記載說：‘其攻戰，斬虜首賜壹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也就是說，在他們的習俗中，戰爭中砍下敵人的頭顱是榮譽的象征，可以得到部落的賞賜。”隨後，“花瓶”轉到桌子前，指著那些器皿說了下去，“匈奴人通常會將敵人的頭顱制作成喝酒的器皿。《史記》中記載，匈奴人在打敗宿敵月氏人後，就用月氏王的頭蓋骨做成了飲器。這些個東西，看材質和形狀應該就是用頭蓋骨做的吧。”
　　我忍不住感嘆道：“喜歡砍腦袋也沒必要把腦袋都吊在房頂吧，這也太野蠻了。每天看著不覺得恐怖嗎？”
　　包爺往那些吊在半空的頭骨上看著，邊看邊說：“也可能是用這法子祭奠死去的戰士，或者是激勵戰士們勇敢殺敵吧。管他呢，今天就在這兒睡了。”包爺的語氣壹直壹派輕松，說著話就席地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