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唇裏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禦書房加上了壹層又壹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幾，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著，然後壹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壹樣，受此寒意壹激，身體整個齊整縮小了起來，打著寒栗，顏色漸深，不得已地擠出了壹些萬裏雲霧間深深藏著的濕意。
　　濕意凝為水，凝為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沈沈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瞇著眼向著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壹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
　　……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壹塊，薄薄雙唇的顏色並不怎麽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壹抹余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著對方的下壹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麽壹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麽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壹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著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著，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地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壹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嘆息著，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禦書房後的那方墻，直似要將這堵墻望穿，壹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復雜。他沈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為什麽不提呢？”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以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妳的驕傲，所以妳壹直從心裏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壹笑，沒有解釋什麽，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壹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裏挾著壹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妳究竟有什麽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擡起頭，直視著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妳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著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的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著自己心裏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為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裏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裏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陳萍萍盯著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後的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妳的驕傲，讓妳做出了這樣壹個冷血無情的決定？”
　　慶帝壹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蒙，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裏，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麽促使妳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妳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壹直牢記於心，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妳。”
　　“莫非朕對妳不好？”慶帝的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壹拂，淡淡說道：“朕賜予妳無上榮光，朕賜予妳壹般臣子絕不會有的地位，朕賜予妳……信任，而妳，卻因為壹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壹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壹樣待我，這能壹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為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裏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壹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
　　他忽然微笑著說道：“好在範閑還比較像她。”
　　此時安靜的禦書房內，範閑這個名字顯得格外刺耳，壹直以強大心神保持著冷漠的皇帝陛下，聽到範閑這個名字的時候，眉頭也極為細微地皺了皺。
　　“關於小葉子為慶國，為李氏皇族，為我們這些人做了些什麽事情，我不想再說了。”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是的，過往的事情不需要說，其實都是蘊積在這些夥伴的心裏腦間，誰都不會刻意記起，但誰都不會忘記。
　　他的聲音微顯尖銳，說道：“是的，當年妳初初登基，朝政不穩，要推行新政，著實反彈太大。我掌著的監察院監督吏治，也讓整個京都有些不穩的動靜。再者，太後壹直很忌憚那個不肯入宮的女人，尤其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對陛下妳的影響力，更遠在她之上時！皇後那個蠢女人剛剛嫁給妳不久，更是不清楚，為什麽妳天天不在宮裏呆著，卻要去太平別院爬墻！”
　　“葉輕眉幫妳都幫到了，在淡州的海邊，她曾經許過的畫卷也漸漸展開，老葉家已經在閩北修好了三大坊，慶國的根基已經打得牢牢實實，她似乎對於陛下再沒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卻是朝廷宮廷裏最不穩定的那個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畫卷走下去，慶國將不會是今日的慶國，而陛下妳，卻是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更遑論在過程之中，妳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員士紳。”
　　陳萍萍雙眼微瞇，微尖嘲諷說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妳卻沒有這種魄力，妳也根本不想舍棄妳已經擁有的壹切，只要葉輕眉死了，妳享有她贈給妳的壹切，卻不需要承擔她所帶來的任何危險。”
　　“壹千個理由，壹萬個理由，就算妳有無數個理由，因為這把龍椅，因為這個國度，因為妳自己的野心，去殺死她。”陳萍萍抿著唇，不屑地搖著頭說道：“可是這個人是妳，妳沒有任何資格去做這件事情。”
　　慶帝的眼神依然壹片空蒙，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直刺內心的句句逼問，只是緩緩說道：“靖王府裏還留著當初的文字，想必妳還應該記得清楚，似她那樣背離人心的奇思異想，雖則美妙，卻是有毒的花朵，壹旦盛開在慶國的田野裏，只怕整個慶國都將因之而傾倒，朕身為慶國之君，必要為天下百姓負責。”
　　“朕這壹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轉頭冷漠地望著陳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麽關系？小葉子是個什麽樣的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從來不是壹個空有想法而無力付諸實踐的人，她所說的話，留下的字句，或許只是她想留下來的東西。”陳萍萍冷冷地看著皇帝，“而妳，卻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驚煞住了，陛下妳忽然發現，她的想法，對於這把椅子有太大的傷害，就算她現如今不做，但她留下的火種，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把這把外表光鮮，實則腐爛不堪的椅子燒成壹片灰燼。”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異地笑了起來，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沒有想到，妳這條老狗，居然還是這樣壹個人物。”
　　陳萍萍沒有應話，只是咳了兩聲後，繼續無力說道：“陛下，您何必解釋那麽多，還不若先前那四個字……您只是貪戀這把椅子，妳有太多的雄心壯誌，或者說野心要去踐酬，妳怎麽能夠容許有人可能危害到這個過程？又說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遠讓壹個女人隱隱約約地壓制著妳。”
　　聽完這番話，慶帝沈默了許久，不知道這算是默認，還是在思考著自己當年最隱晦的內心活動。許久之後，他冷漠開口說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難道不是她給朕的？”
　　“朕當年只是誠王府的壹個不起眼的世子，雖然心有大誌，憐民甘苦，想改變這戰亂紛爭的壹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實現這壹切，甚至去夢想這壹切？”皇帝微嘲說道：“是她，是妳，是範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讓朕壹步步走到了龍椅之上，擁有了夢想這壹切，實現這壹切的可能。”
　　慶帝的目光尖銳了起來，聲音沈穩了起來，大了起來，微厲說道：“朕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就要完成當年的想法，不論是誰，也不要試圖阻止這壹切。”
　　“當年的想法？”陳萍萍望著他，冷漠說道：“陛下您還記得我們當年的想法？”
　　“朕知道妳這老狗想說什麽。”皇帝坐在軟榻之上，兩袖龍袍如廣雲展開，整個人的身上浮現出壹股強大而莊嚴的氣息，如雲間的神祇，沈聲說道：“朕要打下壹個大大的江山，壹統整個天下，讓三國億萬百姓再不用受戰亂之苦，千秋萬代，難道這不是她的意願？”
　　慶帝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帶著壹股陰寒看著陳萍萍：“許久未曾像今日這般談話了，朕才發現，原來妳這條老狗，居然還是個悲天惘人的角色。但妳不要忘了，朕才是慶國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當年的約定，也不在意曾經背離了什麽，但朕……在意她，朕答應她的事情，朕壹件壹件都在做，所以……不論是妳還是範建，哪怕是她從陰間回來，問朕這數十年的作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著妳們說，只要朕才能做到這壹切！”
　　陳萍萍陷入了沈默之中。
　　“她是壹個神秘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沒有想到，原來妳也很幼稚。”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只有那雙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開啟，話語寒意十足，“治國不是扶花鋤草，不是靖王那個廢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為君王，為了達成目標，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陳萍萍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憂傷說道：“所有慶國內部的亂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後，比如長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慶國和以前的慶國又有什麽區別？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麽區別？陛下妳說妳才是世間被選擇的那個人，所以為了妳的目標，妳可以犧牲壹切，但如果有壹天輪到妳被犧牲，妳會不會願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將是天下之主，人間之王。”慶帝冷漠說道：“有朕壹日，這天下便會好過壹日。”
　　“依然是個虛名罷了。”陳萍萍嘆了口氣，說道：“陛下妳精力過人，明目如炬，慶國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妳死後怎麽辦？人總是要死的。”
　　旋即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跛子揮了揮手，淡淡說道：“妳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我忽然想到這句話問得有些多余。陛下，我還是高看了妳壹層，妳終究只是壹個被野心占據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論是大宗師，還是壹代帝王，依舊逃不過這壹點。”
　　皇帝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望著他淡淡說道：“至少朕當年答應她的事情，壹件壹件地在做了。”
　　“是嗎？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壹二，能讓我死得也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的恩典。”
　　皇帝註意到了陳萍萍唇角的那絲譏諷之意，不知為何，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顫抖了壹絲，生起無數的怒意，大概身為帝王，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無視或者刻意輕視於這壹生在這片大陸上所造就的功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朕不需要向妳這閹賊解釋什麽，待朕死後，朕自然會壹件壹件地講給她聽。”
　　“陛下您死後有臉去見她？”陳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其誌也雄，當著這位天下第壹強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著對方的心，“聽說在淡州海畔，妳曾經向範閑解釋過這所謂……壹件壹件的事，您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通過範閑，讓冥冥之中的她諒解妳？”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的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蒙，面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沈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禦書房裏，“當年在淡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的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壹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沈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系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布國境內的郵路。”
　　“她說宮裏的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壹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的慣例，散了宮裏壹半的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幹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幹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麽，朕便做什麽。妳，或是妳們憑什麽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壹段話說得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淡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裏，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的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的面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壹字壹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麽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麽是轉司所？什麽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壹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制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制，什麽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麽就是新政？妳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麽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裏的壹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歷五年秋天，左都禦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的禦史大夫，因為範閑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麽郵路系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壹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裏壹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麽用？”
　　“嚴禁太監幹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麽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壹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壹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麽？”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幹涉民間商事？”陳萍萍的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裏怎麽有這麽多權貴的幹股？如果陛下您不幹涉商事，範閑下江南是去做什麽去了？商人……現如今只不過是朝廷養著的壹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得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呵呵，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裏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妳不想動搖朝政，只好任由它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歷五六年交的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範閑夫妻二人拼命向裏面填銀子，可依然只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的眼角瞇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的東西，卻不是內廷裏出的無用狗屎，上面不應該只登著我這條老黑狗的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別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的那句話。
　　“妳或許能說服範閑，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妳為了當年淡州海畔，誠王府裏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麽，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麽，實踐著什麽。”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妳說服不了畫像中的她，只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妳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的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沈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擡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壹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壹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的，讓妳這條怎麽也養不熟的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的第壹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沈默許久之後，擡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妳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麽嗎？”
　　那是壹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得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得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別的人，或許下意識裏都遺忘了這壹點。整個天下，只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壹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面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就這樣地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幹的雙唇微微顫動，壹字壹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壹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壹無二的……”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裏帶著壹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壹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壹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