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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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壹十九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三)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風雪快速地飛舞著,沿著那幾個模糊的人影飛舞著,以順時針的方向橫飛於半空之中,漸漸連成無數道線條,看上去就像民宅閨閣裏織成球的毛線,或者是江南春蠶吐出來的繭絲,化作了壹個圓球,將裏面的那些正陷於危急時刻的身影全部遮了起來。
  這個白色的雪絮圓球並不是靜止的,而是用壹種奇快的速度向著雪地後方的太極殿退去。也不知道內裏那幾位強者是用怎樣的心念,保證了那些快速旋轉的雪絲,沒有被勁風刮拂成壹片散雪。
  先前王十三郎與海棠從太極殿裏飄掠而出時,打開了兩扇門,此時的太極殿就像壹個陰影構成的巨獸,張著自己的嘴,準備壹口將那個渾圓而巨大的雪球吞進腹中,內裏壹片幽暗。
  只是殿門並沒有全開,那張嘴太小,所以當那個雪球飄到太極殿正門時,體積竟是比殿門還要更加大壹些。雪球快速地撞到了殿門處,卻異常奇妙地沒有發出壹聲響動。那些雕著繁復紋飾的木門瞬息間被雪球圓融之勢裏挾著的殺意、戰意摧毀,壹道道深刻入木的傷痕瞬間產生,摧枯拉朽壹般散離而去。
  萬年的時光或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毀滅壹切,然而這壹個瀠瀠雪絲構成的事物,竟也產生了這樣強大的效果,本應是柔弱無比的雪花,在高速的旋轉中,變得像是無數把鋒利的鋼刀壹樣,割裂了空間裏存在的壹切。
  如斯恐怖的效果,自然是因為那方空間裏的那位大宗師,在此刻已經發揮出了他的巔峰境界。
  雪球壹路破空而去,飛過長長是禦道,撞在了禦臺之下,聲音再次發出,轟的壹聲雪球爆開,雪花如利箭壹般嗤嗤向著四面八方射出,擊打得整座太極殿都開始微弱地顫抖起來,大梁雖沒有斷裂的跡象,但美輪美奐的殿內裝設卻全部被擊成了壹地廢礫!
  數個人影激射而出,王十三郎與海棠頹然飛墮於殘礫之中,鮮血狂噴,而十三郎的那只手臂更是早已淒慘地變成了絞在壹起的血肉之絲,經脈盡斷。
  刺出最後那壹劍的影子,壹身白衣匍匐在禦臺之前,頭顱下方盡是鮮血,壹絲不動,竟是不知生死,他的那把劍有氣無力地握在手中,劍尖殘留壹段血漬。
  然而這把素劍終究是沒有能夠挑破皇帝陛下大腿根處的血關,在這樣的情形下,影子刺出的必殺壹劍,明明已經刺入了皇帝陛下的血肉,可是由殿外殺至殿內,天地震蕩,四處風亂物動,那劍尖竟是顫也無法顫壹絲,動也無法動壹寸,直到最後被震出陛下體外,徒勞無功!
  在這段時光內,皇帝陛下憑借著浩瀚若江海的真氣修為,以王道之意釋出霸道之勢,將整個空間裏的數人都壓制在圓融境界之中,在這片領域裏,陛下的心意,便是壹切行為的準則,誰也無法抵抗!
  明黃色的身影在這片淩亂的禦臺上顯得那樣的刺眼,陛下依舊直挺挺地站立著,看也沒有看壹眼在身後變成壹堆爛木的龍椅,面色蒼白,露出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雖然受傷,可依然是那樣的不可壹世,不可戰勝。
  匍匐於禦臺之前,像條死魚壹樣的影子忽然動了,他就那樣飄了起來,白衣淩風,唇角淌血,極其毒辣的壹劍向著陛下的咽喉刺了過去。
  壹刺落空。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影子的面色蒼白,混著血水吐出壹個字來:“退!”
  當他遞出最後的那壹劍時,他的人就已經向後疾速飄退而去。第壹劍沒有能夠殺死皇帝陛下,那麽今天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雖然影子壹心想替慘遭千刀萬剮的陳萍萍報仇,然而他終究是壹位刺客,今日入宮行刺的四人中就屬他眼光最為毒辣心境最為平穩,壹擊不中,自然要飄然而退。他只是擔心那兩個身受重傷的年輕高手會依然舍生忘死地與皇帝陛下纏鬥,所以才喊了那壹聲。
  這壹個字的聲音還有落下,已經變成壹片狼藉的太極殿內三個身影呼嘯破空,向著殿外奔去。受傷最輕的海棠朵朵落在了最後方,花布棉襖壹展,化作壹片花影,綻放在殿內幽暗的空間內。
  ……
  ……
  花朵消失的那壹刻,三名九品上的強者也從太極殿內消失,皇帝陛下依然沈默地站在禦臺上,令人異常吃驚地沒有追擊。先前至強至剛領域壹出,那三位強者身受重傷,再也無法回復,此時逃離大殿已經是強弩之末,若皇帝此時出手,想必會很輕易地殺死這三人。
  皇帝陛下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低下了頭,攤開了雙手,感受著脖頸處傳來的那絲寒意痛意,看著胸前被割開的血肉,滲出明黃龍袍的血漬,還有大腿根處的那記血洞。
  清晰的痛楚從三處傳入他的腦中,讓這位強大的皇帝陛下有些發怔。朕已經有多久沒有受過傷了?便是三年前在大東山上,面對著苦荷與四顧劍時,朕耗損的也只是蘊養壹生的浩瀚真氣和無上的精神氣勢,可是今日……面對著區區幾個年輕人,朕竟然受傷了?
  皇帝伸出左手在胸襟上抹了壹把,看著潔白手掌上的血水,微微皺眉,難以自抑地感到了疲憊,第壹次在內心詢問自己,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的眼眸裏閃過壹絲令人心悸的寒意。今日出手的四人他都很清楚。安之自然不用多提,這小子居然能在今日逼出離體劍氣來,天份勤勉果然了得。而影子壹直追隨那條老狗,卻壹直在皇帝存在的空間裏藏匿著存在,天下第壹刺客果然了得。
  至於苦荷與四顧劍的那兩名關門弟子,皇帝陛下也不陌生,他雖然沒有見過海棠朵朵,但對這名北齊聖女卻是了然於心,知道她與範閑之間的關系,當年甚至動過讓範閑娶了這女人的念頭。王十三郎……當年在大東山上的那壹幕讓皇帝陛下牢記於心,欣賞有加。
  除了影子外,如此出色的三名年輕人,毫無疑問會是將來這個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今日齊刺皇帝,雖然敗了,卻依然敗得如此轟轟烈烈,由不得皇帝不欣賞,不生殺意。
  皇帝緩步走出幽靜的太極殿,壹步壹步地行走,緩緩地梳理著體內已經開始有不穩之跡的霸道真氣,面色冷漠,雙眸異常寒冷,靜靜地看著皇城正方已經被範閑數人成功打開的宮門。
  他不關心範閑他們是怎麽能夠在禁軍和侍衛的眼皮子底下打開了宮門,也不擔心這些他骨子裏的刺,以年輕驕傲提醒他的衰老的敵人們會不會就此消失在人海裏。
  “全數殺了。”皇帝平靜地開口吩咐道,就像是敘述壹件家常事,便這樣自信而冷酷地定了甫始逃出皇宮的那幾名年輕強者的生死。然後他從剛剛來到殿門口的姚太監手裏,接過壹件全新的,幹凈的龍袍,開始換衣。
  ……
  ……
  影子退得最快,他在雪地裏壹把抓起陷入半昏迷之中的範閑,悶哼壹聲,生生逼下體內湧上來的那口鮮血,如壹只鳥兒般,詭魅無比地向著宮門的方向飄去。在他的身後,王十三郎姿式怪異地跟在後面,而已經脫了那身花布棉襖,身著素色單衣的海棠朵朵,則是面色平靜地跟在最後方。
  此時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想要翻越宮墻已經成了難以完成的任務,只有向著宮門處闖去,然而誰都知道,太極殿正對的宮門,乃是整座皇城防守最為森嚴的所在,可是影子冷漠地闖了過去,依然沒有壹絲猶豫,這不是因為範閑的交代,而是因為他是東夷城的人,他知道劍廬裏最多的是什麽。
  先前北齊人使出的撒手錒是皇城壹處角樓裏的守城巨弩,當那聲悶聲響起,皇城的禁軍侍衛們終於知道今天皇宮裏來了刺客。然而太殿內外雪中的那場拼死搏鬥開始得太快,結束得太快,當那四位強者身影沖向宮門時,禁軍內壹部分高手正在向著皇城角樓處匯合,而留在宮門處的禁軍只來得及剛剛組織好陣式,像壹張大網壹樣。
  然而這張網初初織成,便被淩天而起的劍光撕碎了,四道沖天而起的淩冽劍光不知從何處生出,將宮門處的禁軍布陣絞得壹片大亂,殘肢亂飛,鮮血狂濺,慘呼大作!
  東夷城劍廬十三徒,除卻範閑派在江南保護蘇文茂和夏棲飛的數人,除了留在東夷城定軍心的幾人,壹共來了四名九品劍客!
  沒有人知道這些九品劍客是怎樣暗中潛入皇宮的,但人們知道,劍廬弟子以殺意驚天下,以九品之境,行暗殺之事,整個天下除了監察院影子執掌的六處之外,沒有哪方勢力能夠抵抗。
  只不過壹瞬間,反應不及的禁軍便被殺得大亂,沈重的宮門也被拉開了壹道縫隙,在禁軍將領和侍衛班值憤怒的嚎叫聲中,四名劍廬弟子冷漠地控住了幽深的宮門長道,生生殺出了壹道極小的空間,護持著自雪地中,自太極殿方向逃遁而來的範閑四人,像壹縷縷幽魂壹樣,閃出了宮門縫隙,奔向了白茫茫壹片無比冷清寬宏的皇城前廣場。
  ……
  ……
  範閑受了皇帝陛下壹指,食指盡碎,體內被那股強悍的霸道真氣侵伐著,若不是他體內的經脈異於常人,修行的又是與慶帝同質同性的真氣,只怕在那重若東山的壹指下,他整個人都會被點爆。
  可縱使他活了下來,依然感覺到了經脈已經生出了無數破口,他的身體內外,就像有無數道烙紅了的細鐵絲,正在體內遊動著,他的心中嗤嗤作響,那種難以承抑的痛楚,刺入他的腦海之中,人類自保的本能,讓他極易在這等強烈的痛楚中昏迷過去。
  然而範閑不能昏迷,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活著逃出皇宮。他有些模糊的視線早就看見了那幾名劍廬弟子釋出的清冽暴戾劍意,眉頭痛苦地皺了皺,因為這些劍廬弟子不是他安排的,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把劍廬拖進這攤渾水之中。
  影子是監察院舊臣,海棠是他的女人,十三郎是他的友人,今日入宮行刺所動三人,全部是範閑的私人關系。畢竟這是與陛下的君子壹戰,陛下能容忍範閑找這些人來幫忙,也能猜到,然而若範閑動用了東夷城甚或是北齊的力量,這事情只怕會更加麻煩。
  而更麻煩的則是此時宮外的安靜,壹片白雪之中的皇城前廣場,竟是安靜得像是壹個人也沒有。當四名劍廬弟子也化作幽影,持劍護送範閑四人踏上了皇城外廣場的雪地時,整個天地間似乎都只能聽見他們這壹行人的腳步聲,竟顯得那樣的寂寥。
  這種死壹般的安靜太過詭異,任誰都知道有問題。範閑雖然沒有動用劍廬弟子的意思,然而他所安排的出宮道路與影子的選擇壹樣,也是誰都不會想到的皇城正門。之所以選擇皇城正門,還因為範閑事先就推斷清楚,自己入宮與陛下交涉談判,而京都裏自己毒殺賀宗緯壹事應該已經爆發,那些文官們肯定會來叩門鳴冤,那些倔犟的禦史們更是會跪在雪地裏,向皇帝陛下施加無窮的壓力。
  這壹點在昨夜姚公公的稟報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所以此刻範閑數人逃出皇宮正門時,本應該看見壹地滿臉悲憤的官員,聽見嘈雜的議論聲,白雪已經被踐踏成壹片汙泥,而各府裏的下人仆役則是躲在遠處的街巷馬車裏,他們這壹行逃出來的人,則能趁亂而遁,甚至範閑連如何搶奪各府裏的馬車,都已經想好了退路。
  然而什麽都沒有,只有白茫茫壹片大地真幹凈,他們唯壹能夠看到的就只有自己這壹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和淡淡的影子,唯壹能夠聽到的,只是自己沈重的喘息聲。
  所有的人都發現了異常,後方的宮門已經重新緩緩地關閉了起來,裏面的禁軍侍衛十分出人意料地沒有追擊出來,然而影子依然冷漠著臉,向著前方飛掠著。明知道眼下有蹊蹺,明知道這可能是壹個困獸之局,然而眾人還能怎麽辦?除了沖過去,闖過去。
  ……
  ……
  皇城前的廣場極其雄偉闊大,當年閱兵時曾經容納過十萬之眾。三年前京都叛亂,秦葉兩家領大軍圍宮,也有數萬大軍在此處集結。而今日壹片厚雪之上,竟只看得見這壹行從皇宮裏辛苦殺出來的人,看上去是那樣孤伶伶的,十分可憐。
  從這個孤單的隊伍右後方傳來壹連串輕微的雜響,皇城角樓處的零星戰鬥似乎也結束了,北齊人安插在南慶最久的奸細和刺客大概已經被禁軍掃蕩幹凈。而此時卻有兩個人影從角樓處的朱紅色宮墻上墮了下來!
  皇城極高,那兩個身影墮落的速度極快,眼看著便要墮入雪地,落個骨折身死的下場,不料卻聽著空中暴響,壹陣厲喝,壹個身影腰間彎刀疾出,在宮墻上看似胡亂,實則妙到巔毫地斬著,每壹刀斬下,便在朱紅色新修復的宮墻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那個人使的是壹對彎刀,實力極為強悍,在空中竟然還能維持住自己的身形,而另外那個人明顯修為要弱壹些,只有用手中的那柄劍插入同伴的刀柄鐵鏈之中。
  不過是幾個起落間的功夫,這兩個身影便重重地摔落在宮墻之下。那名身形魁梧的強者沒有受什麽傷,抓著他的夥伴便向著雪地的正中跑了過來。看去向,似乎是要與範閑壹行會合。
  這兩個人是北齊殘存不多的九品高手,其中壹人是苦荷大師的關門弟子,北齊皇宮第壹高手狼桃,另壹人則是何道人!
  此時範閑壹行人已經奔至了茫茫雪地的正中,忽然發現多出來了莫名其妙的同伴,不由怔了怔。
  為了配合範閑的行動,北齊小皇帝竟舍得讓手下最厲害的兩名殺將潛入南慶,真可謂是下足了血本。然而狼桃大人初入京都,卻根本沒有來得及發揮他真正的本領,只能配合潛在宮裏的奸細,用那守城弩發了壹箭,便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太極殿前的那場刺殺開戲並且落幕。
  英雄氣短,莫過於此,壹身修為純厚至極的狼桃,竟是連壹刀都未曾向慶帝斬下,便被禁軍們迫得遁下了皇城,而他身邊的何道人更是腳上受了傷,只有被他提在了手上。
  “不要跑了。”壹直被影子提在手上的範閑,看著漸漸要會合在壹處的狼桃,冷漠地開口說道。他的眼瞳微微壹縮,心底不止是吃驚,更有壹種荒謬的怒意。為什麽世上的人們總以為他們可以配合所有他們想發生的事情?不論是劍廬弟子還是狼桃的出現,都讓範閑的心驚了起來。他安排了那麽久,籌謀了那麽久的事情,在這壹刻卻忽然失去了根基,由不得他不感到悲涼。
  令範閑更感悲涼的是這片天地廣場的安靜。壹行人匯聚在廣場正中間的雪地上,離前方的民宅並不是很遙遠,離右前方的丁字路口更是近在咫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壹定有些不知名的兇險正在等待著自己。
  範閑再次敗在了皇帝老子的手中,壹敗塗地,而劍廬弟子和狼桃這兩個北齊人的出現,更是讓他最後用來保命的借口都沒有了,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宮內已經發出了必殺的指令,不知道自己的心戰終究沒有辦法成功,眼瞳裏泛過壹絲淡淡的疲憊。
  影子沈默地停住了腳步,就在這壹片風雪之中。海棠抹去了唇角的鮮血,微微壹笑,走到了箕坐於雪中的範閑身邊,下蹲偏首說道:“我早就說過,似妳這樣首鼠兩端,想順了哥情又不逆嫂意,真真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只是想少死幾個人,終究是些私人的事兒。”範閑極為勉強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著臀下傳來的冰雪寒意,說道:“若無恥到了極點,也會有萬人來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麽會在宮裏弄了這樣壹出?”
  王十三郎耷拉著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邊,沙著聲音說道:“至少妳試過。雖然敗了,也是不錯的。”
  範閑往身邊的雪地上吐了壹口血唾沫,喘息著說道:“可我真的很怕死。”話雖然這樣說著,他的眼眸裏卻泛著十分少見的恬靜安樂的光芒。
  “看樣子妳不怎麽喜歡我的到來。”狼桃走到範閑的身前,平靜說道:“只是妳的私仇,其實也是我們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來和妳沒有關系……當然,必須承認,我第壹次發現,原來殺人這種事情和武道修為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中,我顯得有些無能。”
  狼桃看了壹眼自己的師妹海棠朵朵,復對範閑皺眉說道:“如果朵朵肯把妳們的計劃告訴我,或許今天的結局就不壹樣了。”
  “噢,結局或許是早就註定的,人得信命……不過,呆會兒妳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說妳無能。”範閑淒慘地露齒壹笑,望著狼桃說道。
  就在這樣壹片白茫茫安靜無比的雪地裏,這壹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精銳的強者力量的刺客隊伍,便在雪地的正中央隨口聊起天來,似乎沒有人想著,慶國強大而恐怖的國家機器壹旦開始圍殺,誰能逃得出去?
  ……
  ……
  皇城上無數禁軍變做了層層的黑線,弓箭在手,冷冷地盯著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隨時可能發箭。宮典瞇著眼睛站在正中間,看著雪地裏的那些人,心頭略感沈重,不知道小範大人為何在此時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範閑他們談話的同時,皇城前廣場的局面早已經變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樓間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與弓箭,耀著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殺人草壹般,對準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處,如雷壹般的馬蹄聲緩緩響起,兩千余名身著鐵甲的精銳騎兵將那處死死地封住,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萬箭所向,誰能活下來?鐵騎沖鋒,哪裏是肉身可以抵擋?壹切的壹切似乎都已經走到了死局,再也沒有任何變數可以改變這壹切的發生,拖延死神的到來。
  範閑微瞇著眼,看著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騎兵,看著騎兵隊前親自領兵的葉重,看著二層民宅上面森嚴恐怖的箭尖,看著那些行出民宅,漸漸逼近雪地正中間的那數十個戴著笠帽,外表無比冷漠,內心卻無比狂熱的苦修士,他終於忍不住嘆了壹口氣。
  當年正是他的布置,大皇子的禁軍清洗行動便是開始於那些民宅之中,而監察院各處與黑騎配合,正是沿正陽門壹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將叛軍騎兵大隊斬斷,將秦恒活活釘死在皇城前,讓老秦家斷子絕孫。
  而今日皇帝陛下的布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歷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種叫做報應的東西。
  圍點打援,誘敵出籠,壹舉掃蕩所有敢於反抗自己的力量,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慣了的套路,然而大東山珠玉在前,今日這種陣仗又算得了什麽?只是再如何慣用的套路,在慶國強大實力的支撐下,依然沒有誰能夠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廟算。
  “真是沒有什麽新意。”範閑雙瞳有些渙散,和著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壹句,然後很幹脆地腦袋壹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懷裏。今日他與慶帝數番大戰,到最後逼出了指尖劍氣,卻依然敵不過皇帝陛下的無上真氣,慘被壹指擊垮,精神真元的損耗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他能忍到此時才昏過去,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廣場四周的腳步聲緩慢而穩定地響起,馬蹄聲也沒有稍慢,不知多少慶國精銳軍士從廣場的四面八方逼近了過來,漸漸將雪地正中那處納入了箭程之內,而那幾十名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則是站在軍隊之前,冷漠地看著這些人。如果壹旦長箭攻擊不能全滅刺客,自然是鐵騎與苦修士們上場的時機。
  此時壹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劍廬四名強者之外,再無完好之人,面對著如此強大的武力壓制,誰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階,除了範閑之外,這些人早就已經看淡了生死,沒有誰的臉上露出壹絲畏怯之色。
  狼桃與那四名劍廬強者對視壹眼,各自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麽,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這位北齊皇宮第壹高手憐惜地回頭看了海棠朵朵壹眼,發現小師妹的臉上沒有任何別離傷感的情緒,只是安靜地抱著範閑,微微笑著。
  狼桃也笑了,看著海棠懷裏的範閑,搖頭贊嘆道:“這時候了,居然這麽幹脆地昏了過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
  ……
  換了壹身幹凈龍袍的皇帝陛下沈默地沿著皇城的石階向上走去,壹路經過的禁軍士兵紛紛半屈膝行了軍禮,無壹人敢直視那抹明黃之色。姚太監緊緊地跟在皇帝的身邊,忽然聽到皇帝沈聲問道:“為何還沒有動?”
  “這……”姚太監心裏咯噔壹聲,不知該怎麽應話。他當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已經恨死了小範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這些年對小範大人也是寵愛到了骨頭裏,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後,陛下對小範大人的愛惜,是整個宮裏的人都知道的,先前如果他下令萬箭齊發,若小範大人就這般死在亂箭之中,他不知道該怎麽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時親登皇城,更是讓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為了圍殺宮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布置已經完全足夠了,何必親自來看?只怕心中還是不舍吧……
  “朕要親眼看著那個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監的心裏在想些什麽,冷漠地開口說道:“放箭。”
  天子壹言,駟馬難追,壹聲放箭,於是當皇帝陛下還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寬闊石階上時,廣場四周那些軍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嘯破風而至的萬千箭羽,像是蝗蟲壹樣,遮天蔽日而來,直射廣場正中約數十丈方圓的雪地。
  若範閑此時尚是完好之軀,或許他可以憑借剛剛領悟不久的心法,平直壹掠數十丈,躲過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經昏死過去了,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夠躲過這壹陣箭雨。
  便在慶軍發箭之前的那剎那,狼桃壹聲暴喝,眼中厲芒大作,壹把抓過海棠懷裏範閑的身體,單手捉住兩柄彎刀之間的鐵鏈,將兩柄彎刀舞成壹片密不透風的刀光,勇猛無儔地向著最近的那些苦修士沖了過去!
  慶帝緩慢的腳步踏上了皇城,壹身龍袍明黃逼人,雙手負於身後異常穩定,沒有壹絲顫抖。他的眼眸深陷,異常冷漠,沒有壹絲動容。
  他看著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紅之色,散落於地的羽箭,也沒有絲毫動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後看見了被眾人護在身後,不知死活的範閑,眉頭微微地皺了壹下。
  壹陣密集的箭雨,劍廬四名強者守護在四方,憑借著強悍的九品修為,織成了壹片劍網,將其余的人護在了劍網之內,不知斬斷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畢竟有時窮,這和當年三石大師在京都外被亂箭射死不同,今日的京都,有數千數萬枝箭,如雨落大地,誰能不濕,誰能不死?
  箭雨過後,劍廬四名強者身上已經中了數箭,可是依舊強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鮮血橫流。不知道下壹刻這些承襲了四顧劍暴戾狠意的弟子們,是不是就會倒下。
  而劍網邊緣的何道人,則已經是被射成了壹個刺猬,死得不能再死。想當年這位北齊的九品高手何其風光,而今日在強大的帝國力量面前,竟是這樣的不堪壹擊。
  再強大的個人,在壹個興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螻蟻壹般無助,除非這個人已經強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師。
  箭雨停歇,渾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來,先前他意圖護著範閑沖殺而出,然而終究沒有辦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兩柄噬魂彎刀斬殺兩名苦修士之後,依然只有退了回來,他的右肩上還插著兩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鮮血流了下來。
  海棠看了他壹眼。狼桃沒有轉身,沈默說道:“陛下有令,壹定要讓他活著。”
  此時眾人傷的傷,死的死,雖都是可以橫霸壹方的強者,但從壹開始的時候,他們就無法凝成壹股繩,勇猛地突圍而出,因為看著慶國朝廷這陣勢,從壹開始的時候,就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
  ……
  皇帝平靜地看著城下的這壹幕幕血腥的場景,沈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繼續。”
  先前太極殿刺殺結束的剎那,皇帝陛下終於覺得解脫了,壓在自己身上的無形的枷鎖解脫了,所以他才回復了往日的自信與從容優雅,有條不紊地開始布置這壹切。
  在大東山之後,不,更準確地說是在二十幾年前太平別院那件事情之後,偉大的慶帝在這個世間最為警懼的便是那個蒙著黑布的少年和那個消失不見的箱子。
  而太極殿時慶帝已經將範閑逼到了絕路,可是箱子依然沒有出現,五竹依然沒有現身,慶帝最後的警惕終於消失無蹤,他終於可以確定,那箱子不在範閑的身上,至少現在不在範閑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廟裏,再也無法出來。
  皇帝微瞇著眼,看著皇城下那些垂死掙紮的強者們,心裏卻沒有什麽大的波瀾。正如先前範閑所想的那樣,大東山上都是那樣,更何況是眼下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裏並沒有絲毫得意的情緒,因為這等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得意,他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生死不知的範閑,心裏生起了淡淡的疲憊感覺。
  隨著皇城上的軍令,包圍了整座廣場的慶國精銳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穩定的箭矢再次瞄準了雪地中那些渾身是血的強者們。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刺客是些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他們只知道只要自己手裏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厲害也只有死路壹條。
  或許有的軍方將領或是聰明的軍士,猜到了小範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裏有些顫抖,因為範閑在慶國的存在本來就是壹種傳奇,可是這種傳奇卻馬上要被自己親手殺死,只要是慶國人,只怕都會有所動搖。
  正如橫在丁字路口的葉重,在箭手之後的史飛,在皇城之上的宮典,這三位慶國軍方大員,在這壹刻的心裏都生出了淡淡的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難違,軍令難違,所有的軍士依然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瞄準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瞇得更厲害了。
  ……
  ……
  然而皇帝沒有發現,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在離皇城廣場有些遙遠的摘星樓樓頂上,也有壹個人正瞄準著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樓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築,本是天文官用來觀星象的舊所,只是後來葉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壹座觀星臺,從而這座摘星樓便漸漸廢除,除了日常清掃的仆役之外,沒有人會註意這裏。
  慶歷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卻有壹個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樓的樓頂上,壹件極大的白色名貴毛裘就這樣蓋在他的身上,與四周樓頂的白雪壹道,掩蓋了他身上穿著的那件青衣小廝衣物的顏色。
  這個人隱匿得極好,在風雪的遮掩下,竟似與摘星樓覆著雪的樓頂,融在了壹處。
  在名貴白色毛裘的前方,有壹個冰冷的金屬制管狀物伸了出來,正是那把曾經在草甸之上轟殺了燕小乙的重狙!
  白色毛裘下的那個人輕輕呵了口熱氣,暖了暖凍得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將眼睛附在了光學瞄準鏡上,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用真氣回復著自己有些緊張的心跳,將鏡中的視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極遠,皇帝卻近在眼前,這種感覺他很熟悉,今天這種環境他也很能適應,因為蒼山夜裏的雪,其實比今天京都裏的雪還要更難熬壹些。
  毛裘下的槍口微微移動了壹絲,做完了最後壹次調整,那根手指穩定地觸上了冰冷的金屬,壹絲都沒有顫抖,略停頓了片刻,然後輕輕摳動。
  喀的壹聲輕響,變成了壹聲悶響,又變成了壹聲驚雷,最後化作了撕裂空氣的怪異嗚聲,美麗而恐怖的火花噴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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