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军魂 by 老土
2018-5-28 19:32
第三章 在党里的人
1926年夏天,革命有如这个季节也闹腾得火热。国民革命军北伐挺进湖南,而且进入浏阳县。其时,李贞在妇女协会已干了好几个月,几个月来的工作锻炼让她明白了许多事理,那焕发着青春光彩的脸庞,那双充盈着灼热而又深沉的目光,都显出她走向老练和成熟。她组织发动妇女,宣讲革命道理,张贴革命标语,浑身像有着使不完的劲,整天忙得屁股不粘板凳。
这天,妇女协会与北伐军组织举办了一场军民联欢会,为了防止敌人破坏捣乱,她们还请农民协会出面,加派了好些人担任警戒。
她与姐妹们表演花鼓戏,她在花鼓戏《小姑贤》里扮演媳妇这一角色。《小姑贤》这出戏演的是婆婆折磨媳妇的悲惨故事,幸而有个贤惠的小姑同情帮助这个饱受欺凌和侮辱的媳妇。她自己就当了十多年的童养媳,深知当媳妇的苦楚,当演到伤心处,自己便清清楚楚地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她心的深处刺着,又连肉带血地撕了开去,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就忍不住地痛哭失声。看的人也纷纷落泪,台下是一片唏嘘与抽泣。
接下来是报告会。
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上主席台,大约二十六七岁年纪,穿一身灰色军装,清瘦而结实,长着一张如青铜雕琢般棱角分明的脸,乌乌亮亮的细长眼睛,很有精神。长长的眉毛,微翘的唇角,隐隐露出机敏和胆略。
年轻军人身子微微向前倾,眼睛扫了一下全场,声音宏亮地说:“刚才大家都看了这出戏,想必都知道了什么叫压迫,什么叫屈辱。其实,归结到一点,就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恶习造成的。我们闹革命要干什么呢?就是要彻底铲除封建,反对反动政府,反对反动军阀,为大家争得自由,不再受压迫和屈辱……”他讲得条理贯通,滔滔不绝。好些人显出异常激动,又是拍掌又是挥手,喊着口号:
“打倒封建!”
“打倒反动军阀!”……
李贞在下面听着,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热潮,先前当童养媳时所受的屈辱和欺凌,此刻一幕幕地如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呈现,她便眼睛瞪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完全沉浸在激情里。
年轻军人继续说道:“要赢得真正的自由,可不容易,说不定要流血,要牺牲,这需要大家团结一致,就好比一只手,五个手指捏成拳头,打击出去就有力量。”阳光,淡青色的有些潮湿的阳光,丝丝缕缕,在草地上流动,裹着雀噪蝉鸣。也许,这是从地下升起的绿色火炬,燃烧着大地的血液和思绪,倾吐着大地的激动吧。
李贞悉心倾听,激动得像心里翻卷着浪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禁把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两只坚实的拳头。
忽然,她瞧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拼命地往前面挤,想靠近主席台。这几个人全是一副痞子兮兮的模样。为首的一个阔嘴中镶着颗大金牙,鼻扎下蓄了一小绺短须,一望就知道不是地痞流氓,也是个专好寻衅闹事的家伙。
也许是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报告,或许全都沉浸在激情之中,居然没人理会这几个来冲场子的肇事者。李贞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急中生智,高声叫道:“抓小偷!抓小偷啊——”众人这才反过头来,一下便发现了这几个家伙,好些维护治安的农协会员与北伐军战士朝这几个家伙扑了过来。
那个阔嘴大金牙的家伙,见势不妙,忙伸手往腰里要掏什么东西,一农协会员飞快地朝他扑过去,当胸就是一拳,那家伙站脚不住,倒退三步。趁他立脚未稳,另一农协会员奔过来,左臂一伸,像一个铁钩似地勾住那家伙的咽喉,同时,右臂伸到前面,那手指就有如铁钳儿似地掐住那家伙的手腕,略一用力,只听得格勒一声,那手腕竟叫拗折了,又嘡啷一声,一支刚掏出的短枪也就撂在地上。
另一家伙想负隅顽抗,两个农协会员上去,一人扭住一条胳膊,扭到背后往上一用力,那家伙便疼得杀猪似的嚎。其他几个家伙吓得面色寡白,赶紧拔腿往外溜了。
那位年轻军人作完报告,走下主席台来,朝熊淑彬问道:“刚才那个喊抓小偷的女娃子是谁?”熊淑彬笑道:“她叫李贞,是我们妇女协会的。”一抬眼瞧见李贞,便忙招手道:“李贞,过来,首长正问你咧。”李贞便跑了过来,却有些羞涩地埋下头去,然后笑了。
年轻军人握住她的手问:“多大年纪?”
“十九了,吃二十岁的饭。”她说。
“不错嘛,你警惕性很高啊!”年轻军人说,“今天多亏你了。”“哪能呢,全靠大伙咧。”“你参加革命怕不怕?”“不怕!”“这就好!”年轻军人笑了,却又变得严肃,“今天你看到了,我们要革命,就总有那么一些人要反对,因此,就会有流血,有牺牲,我们就都得有这个准备。”“放心吧,首长,我既已决心参加革命,就已抱定了要跟着大伙一块出生入死!”李贞仰着脸,显得很激动,脸兴奋得发红发烫,好像是战士已经进入了前沿阵地,眼前是开阔的战场。
第二年3月,这天晚上,月亮非常好,山峦、竹木、田塍、屋宇、篱笆和草垛,都浴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且神秘。初春夜晚的风虽仍有些寒气逼人,却裹着漫漫的水汽和诱人的泥腥味,让人感到一种润湿和温暖。
张启龙领着李贞匆匆地走在田间小路上,他们是要赶去石江村李家大屋。这李家大屋是当时共产党人秘密活动的联络点。李贞知道今夜必定很不寻常,既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紧张,感到全身的热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她不住地叮咛自己:别慌,别慌!可汗却仍一古脑儿往外冒。
张启龙让她走在前面,自己则走在后边,一边走一边问:“怎么样?这些日子在妇女协会工作感觉怎样?”“很好啊,”李贞回说,“大家在一起很平等,像亲姐妹一样。”“有什么困难吗?”“没有。”“真没有吗?”“要说没有一点难处,也不是。比如说,去给群众讲解革命道理,就觉着自己没文化,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在大家都肯教我,尤其是熊大姐,教我可真耐心。”“你干得蛮不错嘛!从来就没有过人一生下来就这也会那也会的,对不对?”李贞就格格地笑起来。
“但一个人活着,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能糊里糊涂的活着,那样活着没有意义,”张启龙说,“一个没有目标的人,就好比在一座林子里迷了路,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好,左冲右闯,急得团团转,就是走不出林子,最后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困死在这座林子里,你说这人活的值吗?”“当然不值。”“所以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那就是共产主义。
我知道了,那是一个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大家自由平等地生活,一起奔着自己的好日子的社会。”“但要实现这一目标不容易啊!”张启龙脸上显出庄严肃穆的表情,脚步却迈得很轻快,“因为生活不是为哪一个人准备的生日蛋糕,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存在着跟你的目标不一致的力量。”她止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她眼睛突然放出了一种光彩,好像一朵灿烂的火花在她那漆黑的眸子里闪耀了一下。
晚风变得那么柔和。夜幕,蓝得深邃,蓝得透明。极远的地方,星星很低,好似流动的宝石。
她看着他,心里由衷地生出一种景仰和崇敬,此外心里还有一些什么成份,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她的心仿佛是一汪清水,单纯、透明,但不知为什么,每次与他接触,这汪透明的清水便会泛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浑身便有几分兴奋、惊悸和欢喜。
“我们就得去战胜这些力量,坚定不移地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张启龙说。
“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会努力的,”她说,“就好比我们进山砍柴禾,前面尽是些带刺的蒺藜,但只要无所畏惧地奋力挥刀砍去,这些蒺藜也就奈何不了我们,全被砍了下来,终归塞进灶膛烧成灰烬。”“是这样,你这个比方太好了,”张启龙说,“只要无所畏惧,只要努力,那么这个目标就总有一天会要实现的。李贞,现在我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经过组织的考察,已批准你加入共产党了。”“是吗?我这么一个乡村妇女,年纪又轻,真能像您一样成为一个共产党人吗?”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是真的啦,组织上是经过严密考察的。”月光像泻了一地水银,清幽幽地醉心。
她仰起脸,一刹那,在她的心中,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之情。
拐过一个山坳,就可以望见李家大屋了。这是一座古老的宅院,青砖平房,盖着青瓦,有正屋,有侧室,屋前有口小池塘,屋后是片竹木林子。
他俩进屋时,屋里已有好些人在等候,有中共浏阳特别支部的李鸿翌、李万德等,李万德又是永和区支部的支委、组织委员。还有几位发展的新党员。
屋里燃着一盏油灯,灯火不大,却光线柔和,给屋子里带来一种舒畅温暖的喜色。
李贞挨着一位和她年轻差不多大的女同志坐下,她悄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胡里秀,你呢?”“李贞。”“哇,你就是镇上妇女协会里的那个带头剪巴巴头的李贞呀!”胡里秀高兴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我哪有什么大名呢,”李贞说,“以后我们都是在党里的人了,你还得多帮着我咧。”这时,张启龙看了一眼在场的人,站起身来朝李万德问:“人都齐了吗?”“齐了。”李万德点头说。
“好吧,我们开始进行入党宣誓仪式。”张启龙显得很严肃,两眼却闪着光亮。
李万德和李鸿翌便拿出一面折叠得很好的有着镰刀、斧头的鲜红的党旗,郑重地打开、抖平,挂到正面的墙上。李贞看着这面鲜红的党旗,立时觉得面前像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眼眶里激动得霎时汪满泪水。在这一刹那之间,她脑子里生出一种幻像,她仿佛看见一个无比巨大的巨人在前面领着路,无数的人紧紧地跟着朝着前面奔走,同时,好些呐喊声、刀剑的碰击声和枪炮的轰鸣声在她耳边震响。
于是,她的双眼里忽然迸放出一种坚毅的光焰。她庄严地举起右手,跟着张启龙、李万德大声地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服从组织,严守秘密,牺牲个人,永不叛党,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终身!……”这天,张启龙对她说:“李贞同志,又有新任务要交给你了!”李贞高兴地问:“好啊!是什么任务?”“组织上决定派你到铁山区去担任妇女协会委员长,同时兼任工会、农协委员。”“我行吗?”她迟疑了一下。
虽说她现在已担任了小板桥乡妇女协会委员长,干得风风火火,但乡终究比区小,一个区的事可大多了呀!她不是考虑事多事少,而是对自己信心不足,怕干不好,反误了大事。
“边干边学,边学边干吧,”张启龙鼓励她道,“我坚信你会把工作搞出色的。”“你就那么坚信?”“这当然了,你想想啊,一个人只要有了为穷苦大众谋利益的决心,就是泰山压顶也不怕啊,还能有过不了的坎吗?”张启龙笑道。
“好吧,我试试看吧。”
“不是试试,而是要决心干好。记住,到了那里后,你要深入到群众中去,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把深陷苦难中的妇女解放出来。”“好吧,我干!”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当晚,张启龙便送她去了铁山区。
这是个显出荒芜落后的山区,四围全是突突兀兀的山峦,崖畔上的荒草毫无返青意象,似乎忘却了复生的节气还会降临大地。冷飕飕的野风吹来,两人都止不住打了个冷噤。
进山走了四五里地,便见前面有几家茅檐泥壁的农舍,黑黢黢地蜷伏在一道山墈上。
张启龙领她去了一家联系户。户主张大牛,一个深明大义、憨厚老实的山里汉子,婆娘李满秀,和她男人一样老实勤快,不同的是,比她男人言语要多一些,是个开朗、豁达的女人。小院背靠大山,坐北朝南,屋子显得破旧,房檐上生着绿苔,几扇土墙让柴烟熏得墨黑。
大牛夫妇见来了客人,忙把他俩迎进屋里。
张启龙一进门就说:“大牛啊,我给嫂子领来了个伴儿,你不会有意见吧?”接着又指着李贞介绍说:“这是李贞同志,是你们铁山区妇女协会的委员长,暂时就住在你这里。”“我哪有什么意见,高兴还来不及咧!”张大牛憨厚地笑道。
李满秀高兴地嚷道:“好啊,以后说话就有个伴儿了。你看你大牛兄弟,一锥子也锥不出个屁来,把人都闷死了。”说得李贞也忍不住格格地笑。
大牛夫妇便给她腾出西边一间厢房,李满秀还忙着替她拾掇房间,一边忙一边说:“李同志,让你见笑了,瞧这屋里乱糟糟的。”李贞也和她一起动手,笑着说:“嫂子,你要是不嫌弃,往后就叫我大妹子吧。”“好啊,我可有个妹子了!”李满秀笑起来,眼睛内外角下弯得像弦月。
经过两人的拾掇,房间立时变得干干净净。床上铺着一床草席子,叠放着一条旧蓝布印花被子;窗子用纸糊着,风也就没法儿灌进来,月光把树枝竹叶的倒影映在窗纸上,倒像一幅很好看的画儿。李贞瞧了一眼房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不知为什么,李满秀打第一眼起就喜欢上李贞,她索性过来与李贞睡在一块儿。
院子静静的。仿佛听得见屋外的露珠从檐角滑下,落在墙脚的草叶上,又落在泥地里。远处,不知是谁家的狗在叫,山谷里发出汪汪回响,使人产生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嫂子,”李贞对她说,“以后你可得多帮我。”李满秀说:“这是没法说的,可是要怎么帮你呢?”“这样吧,你先帮我找几个妇女骨干行吗?”“这怕有些难。”“为什么呢?难道大家就甘愿过这种逆来顺受的日子?受了欺侮也不愿反抗吗?”“山里人胆子小,女人更是这样,”李满秀说,“大家只认命。比如说张桂花吧,是大牛的妹子,嫁给上屋场陈石山做老婆,挨了打受了气只知道哭,却从不敢在外面多说一句。
大牛也不管吗?”“怎么管?他就只知道唉声叹气。”“这样吧,明天你领我去看看她。你是她嫂子,总不会躲着我们吧?”“那倒不会。”李满秀说着不禁叹息了一声。
那沉沉的一声叹息,像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尖上,她就两眼睁睁的,看着黑黑的帐顶,帐顶上黑黑的床背,床背上黑黑的屋瓦。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忽然,远处有人喊:“救人哪……”在那边塘基上。
李贞与李满秀就忙跑了去。
塘基上已围了好些人。一个干瘪瘦削的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塘基上,是大牛的妹子张桂花,脸色煞白,那瘦细的脖颈,像是移栽在地上的瓜藤,缺少了水露,蔫蔫地搭在一丛茅草上。有的掐人中,有的揉胸脯,一泡子乱救。男人陈石山蹲在一旁,两手撑着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一挂被风吹斜的渔网,他宽大的嘴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由于紧张,由于痛苦而不停地抽搐。
张大牛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揪住他衣领问:“石山,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要跳水,我也拦她不住。”陈石山嗫嚅道。
“是不是你又打人了?”张大牛问。
“打自己的老婆,怎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李贞接住话说,“她是你的老婆这没错,难道做你的老婆还得挨打吗?告诉你,首先她是人,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都要受到尊重。”一口浓痰在他喉管里滚动,咻咻地响。
张大牛说:“告诉你,这位同志是我们区妇女协会的委员长,她的话你能不听吗?”陈石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这时,张桂花“哎哟”一声醒转了,却又只管嘤嘤地哭。
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李满秀忙跑过去说:“妹子,你别哭。”
李贞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她不安,使她伤感,叫她对脚下这片土地充满痛苦,一边搀扶着张桂花往家里走去,一边说:“桂花妹子,你别难过,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只管对我说。”张桂花低着头,仍只管抽咽。
李贞又说:“我们妇女要争得真正的自由、解放,不再受苦受难,就得团结起来,我们妇女协会就是要让我们妇女翻身做主人,要男女平等,要像男人一样自由的生活。”“真能与男人一样平等吗?”张桂花问,她已不再哭泣。“平等”,这两个字眼儿诱惑力是多么大啊!她便眯起眼,开始幻想着自己狭小生活圈以外的那些稀奇新鲜的事儿。
3月8日,是国际妇女节,是美国芝加哥的妇女为了争取自由和解放发动的一场伟大运动,成了全世界劳动妇女自己的节日。这天,李贞在铁山区组织召开庆祝大会。李贞这两个月来走村串户,结识了不少妇女,这些妇女从未听说过还有个妇女自己的节日,既感到自豪也感到兴奋,因而一下来了四人。
庆祝会就在张大牛屋场前面的禾坪举行。禾坪不很大,一下来了这么多妇女,就显得很热闹,吵吵嚷嚷的。
张启龙与熊淑彬也从永和赶了来。
禾坪正前方摆着两张四方木桌作为主席台,李贞与张启龙、熊淑彬坐在主席台上。李贞今日变得特别精神,脸上显出明朗和愉快,两只黑闪闪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在春日的阳光下,整个身子好像一棵小树受到微风的吹拂,颤巍巍地抖动着。她请张启龙、熊淑彬先给大家说说,张启龙也没推让,身子微微朝前一探,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朝大伙儿一扫,说:“各位姐妹,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妇女怎么会有个自己的节日呢?这是全世界劳动妇女为争得自身的自由和解放,英勇奋斗,这才有了今天这个节日,不容易呀!
就拿中国妇女来说吧,几千年来一直受着封建的神权、族权和夫权的束缚,什么‘三从四德’啊,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妇女们没有了自己的人权和尊严,受尽了压迫和侮辱……”大家都听得很认真。四围的山,像沉思的老人。那缓缓的河流,是它无穷无尽的思绪吧?几只鸟雀驮着明丽的阳光,贴着树梢飞。树木在风里沙沙地响,像是在咬着耳朵说着什么悄悄话。当然也会有激动的时候,就好像聚集在禾坪里的这些妇女。
张启龙看了大伙一眼,又说:“大家知道过去的皇帝吗?皇帝死了,那些嫔妃们就都得陪葬。什么叫嫔妃呢?就是皇帝的老婆。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丈夫死了,这些老婆就也得陪着他死,这合理吗?如果换了你们,谁会愿意呢?这就是封建的东西,反动的东西,我们就要去打倒。”这些妇女们的脸庞都微微昂着,像刚刚洗完澡那样潮红、湿润,那深深的黑眼睛,就像一汪汪透明的清潭。
李贞这时接住他的话,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我们妇女为什么要闹革命,刚才启龙书记已给我们讲得很清楚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小板桥窑前村人,叫旦娃子,六岁就被送去古家当童养媳。当童养媳,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受苦受累不用说,还得挨打挨骂受欺侮……”她两眼闪射出愤怒的火苗。
一忽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火苗消失了,待她重新举目,眸子清柔似水,凝视着大家,真诚地说:“有一次我病了,拉肚子,身子软得棵茅草,可还得进山去砍柴,柴不能少,一担柴少说也得百来斤重。我挑着柴禾,就觉得天也转地也动,眼发黑心发烧,走了不过几十步路,就觉着像是走了十里百里路一样。”有人眼睛湿润了,有人开始抽泣,全场安静得像一口山塘里的水。
她继续说道:“直到天断黑了,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捱到家。可是婆婆一见就没个好脸子,骂我是躲在山里头偷懒,才搞到这么晚回来。男人更凶更狠,上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我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特别是晚上一挨床板,浑身就火烧火燎,疼得浑身冒汗……”也许是大家都想起各自的艰难身世,抽泣声大了起来,连成了一片。
李贞瞧着大伙说:“我们不能再这样屈辱地活着了,大家说对吗?现在共产党号召我们闹革命,我们妇女就得行动起来,团结起来,反对封建,反对一切反动势力,争取男女平等,争取自由和解放!”全场的气氛立刻变得激愤起来,有人喊起口号:
“我们要自由,要平等!”
“打倒封建!”
“打倒土豪劣绅!”……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人们大声呐喊着,吼叫着,妇女们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大声地呼喊过。是啊,人生一世,为什么总要吃苦受罪呢?现在,她们开始感受到了,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们把这些年深埋在心底里的如火般的激情翻腾出来,这些往日胆小畏怯的山村妇女不肯再向命运屈服了,相同的苦难,共同的向往,使这些善良的人们相互靠近了,她们要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人和人的日子。
会后,熊淑彬激动地握住李贞的手说:“李贞啊,你现在可成了一位妇女运动家了!”“你别这么说,”李贞说,“这还不是你和大家教给我的吗!”张启龙突然用深邃的目光发掘她道:“好好干吧,沐浴在光明之中是人类的希望。其实,对于生命,每一个人都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不管再高贵抑或最卑微,起点终点都是平等的。
可就是有一部分人要欺压另一部分人,制造出社会的不平等,我们的共产党人就是要铲除这个不平等,建设起一个平等的社会,你说对吗?”她抬起细长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从浓密的睫毛下向他望了一眼,温柔地笑了。她的两颊立刻闪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同时,眼里滚下一对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