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她是一座巍巍的大山、一座高高的丰碑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一月十八日，这是全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这天早晨，李贞刚一打开收音机，便听到一阵低沉忧伤的哀乐，心里不禁震颤了一下。接着，播音员悲痛低沉缓慢地播出了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的仆告：“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因病抢救无效，不幸与世长辞……”忽然之间，她僵僵地站在那儿，就像头顶炸了一个响雷。敬爱的周总理——这个寄托着人民全部希望的伟大生命，竟然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去逝了。在料峭的冷风中，她显得异常憔悴，巨大的痛苦一下揪住了她的心。她的脸色严峻得像一片青石一样。
　　天气很冷，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西北风呜呜地叫着，枯草落叶满天飞扬，黄尘蒙蒙，似乎天地间都在悲鸣。
　　泪水已是流了满脸，她跌跌撞撞地跑去干休所办公室，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大声喊道：“请你们给我拨通省军区值班室的电话！”电话拨通了，她忙抓住话筒，颤抖着声音道：“我是李贞，请你们报告省军区的领导，并请省军区立即向总政报告，我李贞要去北京看望总理，要参加周总理的追悼会！”北京八宝山中央悼念大厅，周总理的遗体安放在鲜花翠柏丛中，是那样的安详平和。
　　李贞早早地来到追悼会会场，坐在会场的一角，脸像白纸一样地惨白，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前面，泪眼中，她好像又看到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就站在她的前面，脸上的微笑仍是那么祥和，精神仍是那么矍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深深挚爱的丈夫甘泗淇上将去世后，那天晚上，邓颖超副委员长从中南海给她打来电话：“是李贞同志吗？”她有些激动地说：“邓大姐，您好！我是李贞。”“总理要我向你转达向你表示深切的问候，你可千万要节哀，要注意保重身体啊！”“谢谢总理！谢谢邓大姐！”“李贞同志啊，总理知道泗淇同志不幸病故后，也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就应该活得更好，活得坚强，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呀！”“请总理、邓大姐放心，我会记住的。”她很激动地说。
　　“还有，总理让我告诉你，中央决定由你带领一个妇女代表团出回访问，你担任代表团团长。总理要你明天到中南海西花苑来，他想亲自接见你。”第二天，李贞便身着军装，走进了中南海总理的办公室。周总理关切地问：“李贞同志，最近还好吗？这次出国访问的国家是阿尔巴尼亚，这可是欧洲社会主义国家的一盏明灯。你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吗？”她望着总理和蔼可亲的笑容，连忙说：“谢谢总理的关怀！也请总理放心，我保证完成党交给我的光荣任务。”她心里非常感动。她知道，这次安排她率领代表团出访阿尔巴尼亚看上去是正常的友好访问，实际上却蕴涵着周总理对一位革命战友的深切关怀，希望她能从痛失丈夫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刀剜，一阵发热，两只眼睛立刻又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
　　告别仪式开始了，她和所有前来悼念的人群一块排成长队，缓慢而沉痛地来到周总理的遗体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总理啊！您用双肩担当起五千年的重负，您用心容纳起民族的悲伤，您为了人民，竭尽全力，鞠躬尽瘁，您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永远是屹立在人民心中的一座伟大的丰碑。敬爱的总理，祝愿您一路走好！”。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在邓小平同志的关怀与过问下，李贞终于得到了平反昭雪，恢复了工作，担任总政组织部顾问。
　　她回到北京后，住房却成了问题。她原先住在松树胡同的房子，组织上已分配给他人住了。其时，总政住房紧张，没有合适的房子给她居住。总政房管部门经过多方联系，在总后香山干休所所属的一个小院子里找到了一户平房。院子里已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总后的一位退休部长居住，一户是总后的一位连职干部居住。李贞居住的靠近马路边的房子，年久失修，院里杂草丛生，而且隔墙是香山公共汽车站，汽车的喇叭声，旅客的嘈杂声不断，环境很不好。
　　房管部门的同志就住房问题征求她的意见。她十分理解这些困难，笑了笑说：“目前北京的住房很紧张，我就住那里吧。”房管部门的同志望着她这位饱受折磨体弱多病的老人，止不住黯然伤感，有一种扯心般的疼痛，很是内疚地说：“首长，等我们找到了更好的房子后，就立即给您换。”她却仍然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彩：“你别为我费神了，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那么多讲究！”“这——这房子多年没人住了，管道年久失修，供热供水存在问题……”“我还以为有什么多大的问题咧，”她咯咯地朗笑起来，“冬天我有办法取暖，在床上铺上老战友送给我的狗皮褥了，加上一件棉大衣，脚边放一个热水袋，就可以对付了。洗澡的问题，我到一些老战友家里去打‘游击’，既可以看看老战友，叙叙旧，拉拉家常，也可以商谈一些工作，一举两得啊！”这位房管同志望着她，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和喉咙蠕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可以看出来，他是被她深深地感动了，在细细地琢磨其中的滋味吧。
　　她一般进这四合小院，就高兴地把司机和炊事员叫来，笑着说：“去找几把锄头，我们一起把院子里的空地挖成几块菜地。”“您还要挖地种菜呀？”炊事员吃惊地望着她，又摇了摇头说：“这您就不必操心劳累了，想吃什么，我们去买就是。”她指着院子前面杂草丛生的荒地说：“你们看，那地长着草，多难看，而且逗蚊虫。挖成菜地，长出一片绿色的蔬菜，这院子是不是要变得好看了？而且还可以吃到最新鲜的蔬菜，又可以劳动劳动，锻炼身体，这不是很好吗？”炊事员和司机也都笑了起来。
　　他俩很快就找来了锄头，可李贞袖子一挽也要动手干。这下炊事员可急了，忙说：“首长，这事您就别干了，有我们咧。”她咯咯笑道：“这些年我老婆子被关着，身体缺少活动，一身尽是病。你们别拦着，也让我活动活动一下筋骨嘛！说不定，还不用那么早去马克思那儿报到，你们说是不是？”说罢，她便抓起锄头就干。
　　荒土被挖掘过来，松软的泥土发出一股酥痒痒的气息。一会，她便满头满脸都是汗了，她却感到非常惬意。炊事员与司机竟都一时愣住，心里有种崇敬和震惊。
　　“怎么了？两个大男人是不是不敢和我老婆子比试比试呀？”她笑着问。
　　两人便什么也没说，使劲地抡动锄镐，汗珠挥洒着，在阳光下闪耀出晶亮的虹彩。
　　这天吃过早饭，李贞拎起那只皮质已经老化了的公文包，准备前往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
　　秘书是位年轻的军人，他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首长，您该添置点新衣服了。”“是吗？我这不是很好吗？”“还很好咧，”秘书一噘嘴说：“您那次会见菲律宾总统夫人马科斯时，穿的衬衣上还有补疤，人家都当故事讲咧！”“那有什么，让人家讲好了。”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您现在可是大军区的首长！这可是形象问题，您不是代表您个人，而且代表组织、代表我们国家呀！”她有些惊异地看了一下他，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地说：“一个人的形象在于品格和本质，不在于穿多好的衣服，懂吗？”“这道理我懂，可是——”“可是什么？”她忍不住“卟哧”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理论一到实际中就用不上了，对吗？”“是这样。”“你想想啊，”她语气放温和了许多，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说：“战争年代条件十分艰苦，我们吃的、住的，全都得依靠老百姓。现在条件好了，我们能忘记老百姓、贪图享受吗？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尤其是领导干部，真正的形象是在老百姓的心里啊！”说罢，便赶紧往车里走去。刚钻进车里，却又探出头来，朝秘书吩咐道：“对了，我还有两套毛毕叽军衣，你去替我买一点煮青染料，把它染一下，还可以穿的。”“知道了。”秘书说。
　　“还有，康克清大姐成立了个中国少年基金会，这是关心我们下一代成长的大事，您替我去捐一千元钱。记着，你可一定要把件事办好啊！”汽车已开出好远了，秘书这才转过身来，这个牛高马壮的大男人竟然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
　　五月末北京的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天空像是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月光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闪一闪，给这平静但又充满激情的小屋撒下迷离的梦幻般的色彩。
　　此刻李贞，正坐在灯下细心地缝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装有雪莲花。这雪莲花是时任新疆军区司令员杨勇从新疆特意购买给李贞的。杨勇知道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病，而天山雪莲具有活血、祛风湿、消炎的功效，是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但她却没有把这些药留给自己，而且要寄给湖南省的一位山村女教师，这位女教师和她一样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她知道这位坚守在山沟里的女教师是很难买到这种珍贵药材的。这几年，她居住在繁华的现代都市，感受到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从心里感到高兴，然而，她更多地是思考着现在依然还很贫穷落后的山村，要彻底改变山村贫穷落后的面貌，只有办好教育。因此，她与黑龙江、辽宁、湖南、四川等省的好些山村女教师交上了朋友，把她们的冷暖记在心头。
　　她缝好包裹，便又铺开信笺，一丝不苟地给这位山村女教师写信，那笔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就像是轻快地，热滚滚地，小声地说着体已的话：
　　刘敏同志：
　　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你的信不仅对我也是对所有的老同志和人民解放军的关心和爱戴，向你表示感谢！
　　你是一名小学教师，教师的岗位光荣，责任重大。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育是崇高的事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靠教师去培育，他们的思想品德要靠教师去塑造，他们对人类文明继承和发展的能力，要靠教师去培养。教师的劳动是一种科学的也是一种艺术的创造。我们常常把教师比作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所以，教师是最受人尊敬的。希望你像园丁一样，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培育祖国的幼苗。教育孩子们从小就热爱祖国、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劳动、热爱科学，使他们长大了成为建设祖国、保卫祖国的优秀人才。
　　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全党和全国人民同心同德，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努力拼搏。青年人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任重道远。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为了美好的明天，希望你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争做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她举起手来，无意识的抚了一下鬓角的灰发。她似乎发现了一些人生的真理，旧的，要一个个沉落下去，新的会从明天的旭日中生长出来。
　　这时，秘书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劝她道：“首长，留着明天我给您写吧，您该休息了。”“我这就快了，”她说：“还有事吗？”“今天总政领导来电话说，根据有关规定的待遇标准，给您安排了一栋独立的小楼，问您什么时候搬家。”“你去对他们说：我不用搬了，”她平淡地说，“这里住着很好嘛！最近，组织上又给我配备了一辆轿车，条件已够好的了。国家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请他们不要再为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花费什么钱了。”1988年2月10日，是李贞80岁华诞。
　　这是一次幸福的会聚。
　　总政治部招待所会议室里一派吉祥喜庆的气氛。会议室正中挂着时任总政治部主任杨白冰同志特意赠送的一幅横匾，上面是着名书画家李铎遒劲有力的书写：“百战武装巾帼将，历尽沧桑不老松。”这幅对联高度概括了李贞80年风雨人生的革命历程。
　　客厅中央摆放着总政治部服务处给李贞送来的精选的生日蛋糕和寿桃，蛋糕上装饰着8只洁白如玉的仙鹤，栩栩如生的仙鹤象征着她80华诞的吉祥大寿。
　　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汉生和夫人杨白林来了，廖汉生笑容满面地祝贺道：“李贞同志，坚定不移地跟着党南征北战，戎马一生，这是战斗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我今天特意来向李贞同志祝寿，祝她天天健康，天天快乐！”总政治部副主任颜金生一进会议室，便朗声喊道：“大姐，祝您健康长寿啊！”说罢，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
　　总政治部副主任周文元和总政有关部门领导一块来了。周文元恭敬地献上一束鲜花，热情洋溢地说：“大姐，今天是您的大寿，我代表总政的领导同志向老将军表示衷心的祝贺！”李贞的老战友、好朋友为她祝寿来了。
　　她抚育成长的20多个烈士、战友的孩子也从各地赶着为她祝寿来了。
　　李贞眼眶湿润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望着这一张张真诚的脸，好半天，哽咽着说出一句话：“谢谢……谢谢同志们……”电灯灭了，几十支小蜡烛照亮了整个会场。
　　大家一边拍手一边唱：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她弯下腰，轻轻地把蜡烛一一吹灭，大家都跟着欢快地叫起来，随之，灯也亮了。不知是谁提议要李贞唱一支歌，她甜甜地笑道：“大家说唱什么歌呢？”顿了一下又充满感情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怀念那条生我养我的浏阳河，怀念浏阳那块红色的故土。浏阳河就像一位无比宽厚善良的母亲，虽然她的乳汁有限，但是，不论谁投向她的怀抱，都能同样得到她慷慨的哺育，因此，我要请大家一起来唱《浏阳河》。”于是，她站起来，挥动着双手，神采奕奕，又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湾？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大家便都大声地唱，歌声中，大家似乎感到了脚下波涛滚滚，似乎看到了秋收起义的红樱如激流般朝前涌动，无数的人们前扑后继，是那样地壮阔，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后记
　　想着，想着，刘甫名已是泪流满面，眼泪无声地湍急地流淌，像山中的溪流。他眼前老是晃动着将军的身影，是那样质朴，那样普通，却又是那样挺拔，那样高大。她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是为广大人民奋斗的一生。
　　啊！李贞将军，您是一位英雄，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而您又是那样的平凡，那样的美好。人的品格和威望，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虽然没有人记下您卓越的功勋，但您是一座巍巍的大山，一座高高的丰碑，永远屹立在广大人民的心中，您的英名和伟绩都将与神州同在，与日月争辉啊！
　　长年在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眼含悲痛的泪水，在她家的灵堂里悬挂着一副高度概括她革命一生的挽联：
　　无私无畏一身正气悬山河，
　　为党为民两袖清风照日月。
　　表达了他们对将军的无限敬仰。
　　将军就这样走了，他在和她的亲友清理她的遗物时，禁不住泪水涟涟。他们发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军史上唯一的一对将军夫妇的遗物，竟然是这样简朴——两把旧藤椅，是15年前从湖南搬家时带回北京的，且因年深日久，椅子的藤条已断了不少；两只用尼龙绳牵连着的皮箱，是她与甘泗淇将军赴朝作战时的行军箱，已经用了整整40年，皮质已老化开裂；一台20寸日立彩电，是1978年购买的，不拍打就显不出图像和声音；一台雪花牌单门电冰箱用了14年，外壳已锈迹斑斑；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穿的一件毛背心，还是外孙女左康玲在她80岁生日时替她编织的；只有那4枝记录着她赫赫战功的勋章，依然是那样璀璨耀眼，有如她崇高的人品和精神。
　　那一年，他和她家乡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山里的鹧鸪鸟一声接一声地叫得凄清、哀婉，人们说，鹧鸪鸟不停地叫是对亲人的呼唤与怀念。人们还惊喜地发现，山头上映山红花开得格外热烈，像是血染就一般殷红，一簇紧托着一簇。它虽然是只有几个月的灿烂辉煌，但在短暂的花季中，它没有奢望什么，没有择土、择水、择肥、择阳光，没有名贵花的“娇”与“贵”，更没有名贵花的“名”与“声”，它只是开在这些普通的山头上，却让人们看到了一种力，一种内力，一种精神，一种向上的生命力。
　　人们更惊喜地发现，在这红艳艳的花海中，李贞将军一袭戎装地朝大家走来了，脚上仍穿着那双缀气，而又透出一种母亲的慈祥。
　　有人说：那是不朽的军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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