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何為人生？

　　這是我離開蘇州前的最後壹個下午，好似帶著要為我送行的心情，陽光竟然在本該嚴寒的冬天，如此溫柔地輕撫著這座城市，我在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之後，便帶著最心愛的那把吉他，去了安放方圓骨灰的那座墓園。
　　我的心情談不上多沈重，只是想在離開前去見見他，也許，還沒有適應另壹個世界的他，此刻是有些孤獨的……
　　我將手中的花束輕輕的擺放在墓碑前，然後便倚著他的墓碑坐了下來，我選了壹個很好的位置，只要稍稍轉頭便可以看見照片上他那自信睿智的笑臉，我們就好像從前那般坐著，準備說起這個世界裏的是是非非。
　　我打開了帶來的方便袋，從裏面拿出了壹盒煙和啤酒，下意識的看著頭頂之上的藍天白雲笑了笑，說道：“煙是四塊五毛錢壹包的紅梅，酒沒花錢，是前些天大排檔老板送給我的幾罐快要過期的啤酒，雖然都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但咱們就是喜歡，不是麽？……所以今天咱哥倆得敞開了肚子喝……”我說著啟開了兩罐啤酒，將其中的壹瓶倒在了墓碑前的草地上，自己手中拿著壹瓶。
　　我壹口氣喝掉了壹罐啤酒，抹掉嘴角殘余的酒汁，沈默了很久才又說道：“最近不知怎麽的，總是會去那些上大學時經常混的地方，比如那個桌臺老化到都快不能用的桌球廳，呵呵，裏面的老板還是那麽的傻逼，多打壹分鐘就多算壹個小時的錢，這麽不人性化的經營，趁早他媽的倒閉得了……還有那個大排檔的老板，他竟然還能記得我們，那天我去，他還問妳的消息來著，我告訴他：妳畢業後就離開蘇州了……我其實不想撒謊的，可是最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妳從來沒有來過蘇州，現在會不會活得很幸福呢？……”
　　“大排檔的老板比臺球廳的老板要厚道多了，他還像從前那樣，喜歡把快要過期的啤酒送給我們喝……”我這麽笑著說，卻說著，說著又哭了……
　　我抹掉了淚水，肉體是空乏的，可腦海裏想的卻是那段青蔥歲月裏，我們狂妄胡鬧的畫面，我記得：每個在大排檔喝完酒的夜晚，我都會和方圓勾肩搭背，對著街那邊的學校撒尿，唯壹能遮擋住我們的，只是壹棵壹到冬天就會禿的梧桐樹……為此，簡薇和顏妍感到無比丟人，好幾次裝作不認識我們，從我們身邊像壹陣風兒輕飄飄的跑過……但我們從來沒有引以為戒過，因為這些就是青春裏不可或缺的低俗情懷，難道不是嗎？
　　我閉上眼睛，重重的籲出壹口氣，仰起頭又喝掉了壹罐啤酒，然後點上了壹支煙放在方圓的墓碑前，自己也點了壹支……
　　當紅梅煙熟悉的口味刺激著我的味覺，我又開始碎碎念起來：“方圓，妳說生活到底是個什麽吊樣子呢？……也許就是壹座我們拼命想越過的山，然後去看看山那邊的世界，可等我們好不容易登上山頂後，才發現，山那邊不過也是山罷了！……所以妳會發覺：有些妳費盡心機追求的東西，得到之後也就不過這個樣子而已……呵呵，生活麽？生活！……”
　　我搖了搖頭，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啤酒罐，拿起了吉他，輕輕壹撥弦，又看著方圓的照片，低聲說道：“現在兌現我的諾言，再給妳唱那首妳最喜歡聽的《Seasons in the Sun》……唱完這首歌，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碰吉他了……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就是最近看見這東西總感覺有點累……算了，不和妳說這些生活裏的麻煩事兒了，聽我唱歌吧……兄弟！”
　　“Goodbye to you my trusted friend（再見了，我的摯友），We've known each other since we were nine or ten（我們九歲十歲時就相識），Together we've climbed hills and trees（曾經壹起爬山爬樹）Learned of love and ABC's（學習過愛和ABC），Skinned our hearts and skinned our knees（我們心意相同，情同手足），Goodbye my friend it's hard to die（再見了我的摯友，友情是不死的）……”
　　當這首歌唱完，我好似從壹個世界掉進另壹個世界裏，我因為壹路的坎坷充滿疲倦，輕輕地將吉他放在了方圓的墓碑旁，我要走了，不準備再帶走這把吉他，如果我的故事會變成壹本書，那麽這本書以吉他開頭，也以吉他為結局，而這個舉動，至少會讓這本書看上去首尾呼應……
　　可是，我卻忽略了，故事的開頭，我抱著吉他等待的是簡薇，故事的結尾，我在等待的人，卻已經變成了壹個叫做米彩的女人。
　　……
　　我終於丟下壹切帶來的東西，準備離開墓園，卻又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了壹個讓我倍感意外的人，他正是當初那個受人之托為思美廣告援助1500萬資金的孫行長，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他表情凝重，手中捧著壹束代表純潔友誼的百合花……
　　我停下了腳步，他卻並不意外的看著我，那麽我便能肯定，他也是來看方圓的……沒有等我開口，他便表情沈痛地說道：“我沒有去參加方圓的葬禮，是為了兌現向他承諾的事情……可還是在這裏碰見妳了。”
　　我又回頭看著方圓的墓碑，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
　　孫行長將手中的百合花抱緊了壹些，他無限唏噓地說道：“我和方圓算是忘年交了……前年，我因為工作失職，給銀行造成了重大損失，是他利用自己手中的資源，幫我進行資本運作，最終才順利的彌補了損失，也保住了我的職位……雖然，我們算是因為金錢遊戲而相識的，可我們更像是生活中的朋友……所以，我不管別人怎麽看待他這壹生，但在我心中，他是壹個有智慧，有擔當，講義氣的好小夥子……可惜他這壹生實在是太短暫了！”
　　看著眼前的孫行長，我不禁自問，惡人和善人到底有什麽明確的界限呢？
　　實際上並沒有，而人始終是壹種很主觀的動物，侵犯了自己利益的便是惡人，贈予過自己的便是善人……也或者，逝者已逝，對於方圓來說，所謂善和惡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於是，我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孫行長對方圓的評價。
　　孫行長的表情依然很唏噓，他又對我說道：“我不知道妳有沒有聽到風聲，妳和方圓在大學時的朋友向晨，因為涉嫌巨額的非法集資已經被相關部門調查了……壹旦被認定，罪行可不輕！……方圓生前經常跟我聊起妳和向晨，他給了妳昭陽很高的評價，但說起向晨這個人，他臉上的表情就很復雜了，他說：向晨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妳這個兄弟和簡博裕的女兒簡薇……他還說，如果有壹天向晨攤上牢獄之災，也算是惡有惡報了……現在倒真的是靈驗了！”
　　我的心情沈重，但卻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麽？……因為有些事情已經久遠到讓我抓不住該怎麽去追究的脈絡……但心中已然明了！
大結局
　　離開了墓園，我兩手空空的走在筆直的大路上，這條路越走越寬，契合著頭頂之上的藍天白雲，我停下了腳步，擡頭眺望著遠方的城市，感受到的卻是那不能後退的時間在我們身上劃下的傷痕，而執著和放棄也只是壹念之間，但到底是執著還是放棄能夠為我們的生命打開壹扇窗，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這些年，我看到的只是無數種情緒在世事煩擾中的碰撞，而我們只能用被囚困的目光去追逐有時真實，有時虛幻的自由……
　　也許是身上已經沒有了負擔，我盡情的用自己的雙腿行走在這讓我苦悶了許多年的城市之間，我就這麽走到了護城河邊……時至今日，這裏已經被改造成類似河邊廣場的休閑聚集地，每次看到無數張在這裏索取快樂的笑臉，我便明白：這裏已經不屬於我和簡薇，我們貼在這裏的標簽，已經被歲月無情的撕開，最後只剩下壹絲若有似無的懷念，掉落在河面上，隨著風向城市的盡頭飄去……
　　人群的吵雜中，我翻身坐在了河邊的護欄上，在這裏，我想要的已經不多，我只想靜靜地坐壹會兒，然後點壹支煙，想壹些事情……
　　我真的點上了壹支煙，卻發現並沒有太多的事情還能夠讓我在此時此刻拿出來想念，直到壹片枯葉，悄無聲息的落進河面，我的記憶才被打開……
　　就在這個位置，壹支口紅曾經在簡薇的手中滑落，那壹刻，她的表情好像失去了全世界般那麽惆悵，而我竟然在時隔兩年多後的今天才明悟：6年前的她，就是用這支口紅在車窗上重重寫下了讓我壹生都無法忘記的等待……
　　等待？
　　我等了，可終究也沒有結果……最後只是在我們兩個人的生命中劃下很傷的壹筆！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忘記，第壹次見到她時，她穿著壹件白色的T恤，驚艷了我壹整個夏天……
　　我深深的吸了壹口煙，卻死死困在嘴裏，舍不得吐出……因為我害怕在那些彌漫的煙霧裏，看到那個最初的起點！
　　“簡薇，我們已經沒有了未來，就像眼前的這條護城河裏的水，雖然，曾不分彼此的交融過，可是隨著風向的交替改變，我們已經各往兩個方向流去，而現在，我已經靠了岸，妳呢？……”
　　“妳壹定也在努力，是不是？”
　　我終於將困在嘴裏的煙霧吐出，但看到的卻不是最初的那個起點，我仿佛看到了簡薇在未來生活中的幸福，她不會比顏妍這個摯友差的，總有壹天，她也會變成世界上最漂亮的母親，抱著自己心愛的孩子，在燦爛的陽光下微笑著！
　　……
　　行走已經成了我今天沒有辦法停止的事情，於是，我又壹路向北，來到了那壹段時常被樂瑤當作是寄托的鐵軌旁，而黃昏也在我停下腳步時，悄然而來，我在散落的余暉下，好似看到了壹個孤寂的背影，她輕撫著自己的發絲，眺望著鐵軌延伸的最遠方……
　　在火車與鐵軌的摩擦聲中，我漸漸想起了壹些她對我說過的話……
　　她說：我們要做生活的高手……
　　她說：她的心中有壹座孤島，她會在這座孤島上等待那個乘著船帆而來的男人。
　　她說：人的壹切痛苦，只是源於把自己看得過於重要，太想滿足自己內心那些虛無縹緲的欲望，比如愛情，壹旦不是自己所幻想出來的樣子便會痛苦！
　　她還說：今生在我的心裏埋下了壹顆種子，如果有雨水滋潤著，壹定要記得開花結果……
　　“樂瑤，妳真的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加懂生活裏的道理，可是很長壹段時間，妳卻不願意帶著這些道理去做生活中的高手……其實，我壹直知道妳在想些什麽，可卻不懂妳為什麽要這麽想，想來，這就是我們相處時最大的遺憾吧！……但在我心中，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段我們在苦痛中互相滲透的歲月……那段歲月，就是妳在我的生命中亂塗鴉，我因此而厭煩，可是，當我再回頭看妳這幅塗鴉作品時，才發現，原來它竟是生命中最美麗的畫卷……”
　　“樂瑤，我們都各自有家庭了，相處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可心裏的惦念恐怕壹點也不會少吧……帶著這些惦念，我真的很想看看，妳這個愛玩，愛鬧，像風壹樣的女人，在領悟了家庭的責任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其實，家庭的責任也是壹條鐵軌，必須嚴絲合縫，彼此對稱契合，才能托起家庭這列火車平穩的駛向代表著旅途圓滿的站臺……這點，妳認同嗎？”
　　……
　　夕陽下，兩列火車往彼此相反的方向穿行而去，好似帶著我生命中的若幹記憶，正追逐著最遙遠的地方……
　　而我又該離開蘇州了，然後在我的家鄉等待那個生命中不能缺少的女人和她即將帶給我的驚喜！
　　……
　　除夕的下午，我像兩年前壹樣，坐在我親手打造出的影像咖啡館裏喝著咖啡，看著最新壹期的財經雜誌，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咖啡店是不對外營業的，我只想清靜的守候著……
　　放下手中的雜誌，我瞇著眼睛看著咖啡店外的藍天白雲，又打開壹扇窗將手伸到了外面，那耀眼的陽光中並沒有冬天裏蝕骨的嚴寒，如此好的天氣下，我不禁將微笑掛在了臉上，從領口解下了米彩曾經送給我的那條有著蝴蝶掛墜的項鏈，我將它放在了手邊，然後看著陽光穿過蝴蝶翅膀後折射出的光圈……
　　遠方，壹個身影在微風的吹動下，輕柔的向咖啡店走來，我那平靜了壹個下午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離我越來越近，我將她看了個真切，還有她手上抱著的壹個，帶著熊耳朵帽子的孩子，我莫名感到親切，因為孩子的眉宇間有著太多我的痕跡，而皮膚和嘴唇卻繼承了米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可愛的孩子，不禁熱淚盈眶……我知道，這是我的孩子，也終於明白，米彩為什麽會在去年銷聲匿跡了那麽久……
　　夕陽下，米彩站在玻璃窗外，她提了提手中買的板栗，對抱在懷裏的孩子，寵溺地說道：“所謂，將媽媽手中的栗子遞給爸爸……”
　　淚水已經讓我看不清，眼前的世界美的是如此讓人心碎……原來，我們的孩子叫所謂，這個名字壹定是米彩起的，只有她才有這樣的心境為孩子起名為所謂。
　　孩子還不會說話，更拎不起板栗，他只是“咿咿呀呀”的看著我笑，然後又伏在米彩的肩膀上，用小小的手撥弄著米彩耳邊的發絲，似乎這就是他最大的樂趣……
　　壹陣溫柔的風，吹來了米彩和孩子的氣息，又透過窗戶掉進了我敞開的領口裏，我知道，我並不是在做夢……
　　這半生，我頹靡過，痛苦過，被愛情傷害過，也被兄弟背叛過，可這壹切都已經消融在這個午後的陽光中，我願意為了眼前摯愛的人，去原諒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公和暗傷……
　　這壹刻，我仿佛看見了壹種純潔，它漂浮在那座城池之前，以歸還的姿態與藍天白雲融合，然後隨著陽光散落，落在地上便成了情意綿綿……
　　我邁著堅實的步子向咖啡店外走去，我來到了他們母子身邊，米彩將所謂遞到了我的手上，我那麽小心地抱著他，他沒有因為從來未曾見過我而哭泣，而米彩壹直握住他的小手，鼓勵他認可我的擁抱……我的心就這麽被融化了，哽咽著對米彩說道：“四年前，妳是我的房客，四年後妳是我的妻子……緣分，真的很玄奇！”
　　“嗯，兩年前妳是我深愛的男人，兩年後妳是孩子的父親……我們都應該謝謝緣分，謝謝那間老屋子讓我們在宿命中相遇！”
　　我點了點頭，輕輕地將米彩也擁入了懷中，而遠方已經傳來了代表著除夕夜到來的鞭炮聲，我牽著米彩的手，抱著所謂，沿著腳下這條鋪著碎石的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們的身影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越拉越長，卻留下了壹路的融洽……而四年前我和米彩在雨夜相識的畫面，就嵌在輕柔的夜色中，像壹部被煙花渲染著的長篇電影，描述著青春的情懷和生活裏不容磨滅的希望！
　　……
　　我叫昭陽，這是我的故事，終結或許也是壹個開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