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卷 不可說 第六章 命裏有

　　壹個小沙彌將石猴帶了下去，畢恭畢敬引領他沐浴更衣，又安排他在禪寺的壹間廂房裏住下。石猴還是第壹次被人這樣伺候，花果山那些猴子對他尊敬倒是有了，哪裏懂得這些人間禮數？這自然也是石猴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壹次住在正經屋子裏面，看著滿屋古意盎然的桌椅床櫃，石猴心中壹陣慨嘆：人生際遇當真莫測，壹個念頭，或許便是壹個世界。
　　前世是時侯，今世成了石猴，如果自己沒來到這個世界，孫悟空的壹生該是與《西遊記》中壹模壹樣，但從現在開始，那個從叛逆轉為歸順的猴子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自己這個熟知《西遊記》故事發展的假悟空。
　　石猴下去後，大聖國師王菩薩在大殿中犯起了嘀咕：靈明石猴雖算得上天地異種，卻也不值得玄天上帝關註，我要為這石猴起壹個名字，他又為何阻止呢？
　　他左思右想也摸不著頭腦，任憑他如何施展袖中乾坤之術，卻越算越是混沌，除了這石猴近期將應壹劫之外，其余都如鏡花水月，似是看得見卻又摸不著。
　　大聖國師王菩薩自修成正果以來，還從未遇到這樣奇怪的事，壹個猴子的命理，居然能逃得出太乙金仙的陰晴休戚之算，豈不怪哉？
　　罷了罷了，再糾纏於此，心難靜了。菩薩左手壹抖，將衣袖撩到小臂，輕輕巧巧撚起壹顆無花果放入口中，仔細咀嚼後微微頷首：好壹顆優曇缽。（無花果又名“優曇缽”。“優曇缽”壹詞為梵語音譯，是佛教傳說中的壹種花名，語出《法華經·方便品第二》。）
　　緩步行至院中，大聖國師王菩薩擡眼壹望，廊邊壹株優曇花樹靈瑞空起，竟是壹樹的皎潔。這時他心中微微壹動：《法華文句》中說道：優曇花者，此言靈瑞。三千年壹現，現則金輪王出。
　　佛家講究因果緣起，凡事凡物皆有莫名的關聯，這石猴若應在這無花果上，難道，他會與那金輪王有些幹系？
　　荒唐荒唐，想到這裏，菩薩搖了搖頭，金輪王乃是轉輪聖王的三十二法相之壹，而那轉輪聖王乃是自開天辟地以來的王中最尊，萬王之王，萬佛之佛，豈會與這剛出生的猴子有什麽瓜葛。
　　他又思忖了壹會，終究看不透，於是輕嘆壹口氣，看來天運無窮，非菩薩力所能及啊。
　　石猴在這廂房中，將那些雕琢精美的器具擺設逐個摩挲了壹遍，動作緩慢至極，似是每壹樣都愛不釋手。但他心中卻壹刻都不曾停止思考。
　　自己被這大聖國師王菩薩帶到此地，雖說暫時有了安身之處，但實際上卻是禍福未蔔。看大聖國師王菩薩的舉止，先前還有些收留之意，自己若能憑借靈明石猴的天賦被他收為徒弟，必能學得壹身非凡本領，將來闖出另壹片天地也未可知呢。
　　可惜可惜，這壹切都被壹個莫名的神秘人物阻止，這個人，絕非普通神仙，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地位只在大聖國師王菩薩之上。而且，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命之所屬……否則壹只猴子的死活與他老人家何幹？
　　石猴猜測了許多人物，如來？老君？菩提？觀音？都有可能，又都不太確定。想了半天，石猴終於放棄，這場大戲的帷幕剛剛揭開壹角，實在沒有什麽線索可言，自己身在此山中且能力未逮，還是省省力氣吧。
　　是夜，石猴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冥冥中總覺得有壹雙眼睛在暗中註視著他，這感覺極為微妙，卻自然尋不到源頭。
　　他起身行至庭院中，只見屋頂的飛檐角下鑲嵌兩枚通亮的明珠，將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院內花團錦簇，清香宜人。
　　大聖國師王菩薩居於泗州，其實此處仍是南贍部洲地界，悟空行來時山下還是冰天雪地，山上卻是晚春時節，真是神仙地界，不比尋常。
　　悟空行至壹株桃樹下，微風襲來，偶有花瓣落下，裊裊婷婷空中流轉，仿若這空中的軌跡便是這花瓣的壹生，遲遲不願落下。
　　石猴接壹瓣在手中，不禁心有感觸：須知這花瓣，自落下時便已死了。世間熙攘眾生，與這桃花何等相似？
　　生時擁做壹團，熱鬧非凡，死亡時卻孤零零落下，湮滅入土，哪會有壹人相隨？生，喧囂；死，靜美。悲哀，又何嘗不是幸事？
　　怕的是，有壹種生，不如死。
　　石猴遙想美猴王的壹生，不由得自心底打了壹個寒噤。石中迸出，出海學藝，海中取寶，自封齊天，大鬧天宮……這都是風光無限的事，然盛極必衰，自被壓於五行山下之後，美猴王再無當年叱咤風雲之囂張跋扈，轉而成了壹個頭戴緊箍，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打手，再後來呢，歷盡磨難了，取經了，成佛了。
　　成佛了，成佛了，佛便是空了，佛便是虛無了，佛便是煙消雲散了。那個齊天大聖，沒了，那個大鬧天空的美猴王，沒了，那個大師兄沒了，那個身著虎皮裙大喊“妖怪哪裏走！”的正義的化身，沒了……甚至，當初那個不著寸縷的赤條條的天生地養的石猴，都沒了。這世上只多了壹尊木訥的雙目微閉的手持念珠的如行屍走肉壹般的佛，多了壹個無欲無求無痛苦無歡樂無生無死無增無減無牽無掛的佛。
　　這於天性爛漫、追求自由與叛逆的美猴王而言，究竟是正果，還是消亡……
　　石猴越想越怕，不覺已將自己手中的桃花瓣揉得粉碎，鮮嫩的汁水落在手心，清涼的感覺轉瞬即逝，唯余壹絲淡的幾近看不見的痕跡。
　　這就是命！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美猴王的命，早已註定，那是壹條萬千神佛認可的道路，無人可逆，無人可抗拒。
　　而我，有我自己的命，哪怕如這花瓣壹般碾落成泥，我也不會屈從於別人的道路。
　　夜，無眠的不止石猴。
　　大聖國師王菩薩正在內室與小張太子對話。
　　“徒兒，妳見這石猴時，他在做些什麽？”語氣恬淡平和，壹如菩薩素來寶相。
　　小張太子恭敬而立：“回師父，彼時石猴身體僵直，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顯是被師父的大法術凍僵了。”
　　“妳可能看出他的修為？”
　　“回師父，這石猴年紀雖幼，卻已是人仙壹品的道行，修為麽，半點也無，徒兒也覺得奇怪。”
　　“嗯，妳看的不錯。”
　　“妳可知自己修為如何了。”
　　“徒兒乃是天仙三品的修為。”小張太子低垂首，眼中有壹絲極難察覺的憤懣。
　　“妳可有怪為師？”菩薩慢聲細語問道。
　　小張太子這下駭得不輕，撲通跪倒在地：“徒兒壹生都是師父所賜，今生便視如同親生父親無異，未敢有半點他念。”
　　大聖國師王菩薩臉色微沈，心中卻頗為喜悅，道：“起來，這像什麽話。”他沈吟少許又道，“念妳隨我多年，這石猴的造化，就給了妳吧。”
　　小張太子急忙連聲謝過，他等了半晌，見師父不再出聲，顯然已是入定了。便緩步退下，無聲無息如同遊魂。
　　待小張太子出了屋子，大聖國師王菩薩眼睛緩緩睜開，心道：人仙壹品的道行，沒有半點修為，顯是得了什麽大造化。若能得了這個秘密，不知會有多少裨益？那玄天上帝對這石猴頗為關切，不知是否與此有關。且讓小張去試探，橫豎不關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