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陸良生的善

　　壹路向西北過去，遊山玩水的悠哉心情，漸漸變得沈重。
　　入冬的寒風卷起地上彌漫的塵埃，陸良生等人視野之間，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擁擠，面帶菜色，衣衫襤褸的壹道道身影從他和道人身邊蹣跚走過。
　　“……本道離開時，都還沒這麽多人湧過來。”
　　壹向嬉皮笑臉的孫迎仙此刻臉色也顯得凝重，視線望去的周圍，均是逃難的西北流民。
　　擠過幾丈距離，陸良生牽著老驢停下，視野間，枯瘦的老人倒下，無人理會，抱著孩子的婦人跟在丈夫身後抽泣，懷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餓得狠了的男人見到地上壹株野草，直接沖過去，使勁在地上刨，連土帶莖塞進嘴裏，壹邊咀嚼壹邊哭著。
　　這樣的畫面，是書生從未有過的感受。
　　“官府都在做什麽……”
　　陸良生讀過壹些關於政事的書籍，春夏秋三季沒有降雨，賀涼州能吃的東西，基本都被吃完了，此時入冬西北寒冷，災民再堅持下去，就算有大戶人家好心施粥，也不過杯水車薪，還是會有更多人的凍餓而死……所以才會有眼前的遷途。
　　人潮烏泱泱的仿佛沒有盡頭，擁擠湧過來，壹部分撞在陸良生身上，不知多少雙手去摸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口袋，都被無形的彈開，但仍舊趨之若鶩。
　　有人甚至盯上了老驢，結伴過來想要搶奪，被孫迎仙壹腳蹬斷了膝蓋，躺在地上哀嚎，不久就被同伴拉走了。
　　“老陸，這個時候不適合講大道理，他們已經餓瘋了。”
　　道人也知道剛剛自己出腳狠了，但不那麽做的話，會有更多的人上來，說不定兩人身上連衣服都要被扒掉。
　　孫迎仙的話，陸良生怎麽不清楚，否則壹開始，他就拿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餅了，可壹旦拿出，會有更多雙手伸來，那麽之後呢？
　　“走吧，我們去前方看看，妳不是說也有修道者在這邊嗎？過去壹起出力，做點事吧。”
　　護著老驢走過人群，壹身書生袍的陸良生猶如壹葉扁舟，在汪洋般的人潮裏逆流而上，看在眼裏的，基本都是饑餓、恐懼和死亡，壹個老婦人走著走著，就沒了呼吸，倒在了地上，沒人理會；失去父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著身邊麻木過去的壹個個人，目光絕望，片刻，他被人抱走了。
　　陸良生在路邊埋了老婦人的屍身，又在人堆裏找到了那個孩子，不過已經失去了壹條腿，躺在壹塊大石頭上奄奄壹息，失血過多，已經沒法救回來了。
　　壹連數天，他都在掩埋屍體的事，或救下幾個孩童，送回父母身邊。
　　就算有法術，面對這樣的災難，壹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就連壹直袖手旁觀的道人，看他模樣，也忍不住壹起幫忙。
　　快到賀涼州第壹座城池時，陸良生又說了那天剛到邊界時說的那句。
　　“官府到底在做什麽……”
　　氣溫驟降，越發寒冷起來。
　　壹天夜裏，陸良生使出穿墻術，猶如鬼魅般，穿過城墻、穿過壹棟棟民居，直接沖到章臺縣衙後院。
　　抱著妻子睡覺的縣令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還未坐起，昏暗之中，掛有字畫的那方墻壁壹道人影沖了出來。
　　“妳是何人！”
　　喝斥剛壹出口，帷帳吹撫鼓脹，整個人轟的壹下前飛，硬生生砸在大圓桌上，精致的茶器嘩的壹聲摔去地面，床榻上的婦人摟著被子驚叫。
　　下壹秒，就被拂來的寬袖弄暈過去，陸良生轉過頭，看著按在桌面的縣令，話語就像使勁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壹樣。
　　“為什麽不開倉放糧？！”
　　“這……這位高人。”
　　縣令手腳冰涼，看著面前面色憔悴，眼睛通紅的面孔，壹陣陣麻麻的涼意竄上全身。
　　對方從墻壁裏出來，豈會是壹般人？
　　“……下官也是沒辦法，官倉已經放糧了，可今年滴雨未降，收上來的糧秣也不多，還要上繳京城……現在糧倉內連老鼠都不來……這位先生，若是不信，下官帶妳去看。”
　　陸良生點頭，運使法術，帶著這個縣令去了幾處官倉，裏面只剩下幾樁發黴的陳糧。
　　“西北本就貧瘠，糧食從來都不夠吃……遇到這種百年不遇的大旱，我們實在沒辦法。”
　　“朝廷呢？沒有救濟糧？”
　　“就來了壹次，可分攤到各縣，還剩多少啊？從春到冬，十幾萬張嘴，好似無底洞，哪裏夠吃……”
　　……
　　回到城外，陸良生耳邊還回蕩著那縣令的話語，坐下來時，道人遞來水袋，在旁邊坐下。
　　“怎麽樣？”
　　旁邊的蛤蟆道人，躺在石頭上曬著月光，偏頭哼了哼：“還需問？壹看就知道了。”
　　“師父……我有些不明白。”
　　陸良生捏著水袋，望著山下壹片片聚集的難民出神，不遠的城墻上，持著火把的士卒來回巡視，嚴防災民入城。
　　“……我有些不明白，朝廷為什麽只來壹批糧食，難道西北地貧，人就賤……活該餓死？”
　　抿了抿唇，忽然起身，從書架取過壹張畫軸，朝山下縱去，孫迎仙跟在後面喊他：“老陸，妳又要幹什麽？！”
　　沖到城下的書生並不回應，快步走去粥棚，鍋瓢自然是沒有的，只有空蕩蕩的壹張舊長桌擺在那裏。
　　城墻的火把光映照著墻外，麻木的災民聚在壹起取暖，在黑夜裏延綿無際。
　　縮在母親懷裏的壹個女孩望過來，眨著餓大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粥棚裏站著的壹道身影。
　　忍不住開口喚了壹聲：“娘，那邊有人……”
　　視線的另壹頭，陸良生微微闔眼，手指壹松，袍袖揮灑開來，那卷空白的畫軸嘩的壹下展開，平鋪在長桌上。
　　聶紅憐從黑夜裏飄來，像是明白書生要做什麽，將帶來的墨硯放去了旁邊。
　　“紅憐替公子磨墨。”
　　纖纖玉指輕柔的磨動墨塊，化作壹攤墨汁時，陸良生筆尖伸來沾了沾，然後，在潔白的紙面畫了壹個大大的圓，數筆勾勒，漸漸在紅憐目光裏成了壹個盤子的形狀。
　　青墨順著筆尖留在了畫卷上，壹塊壹塊饅頭成形，堆積起來。
　　陸良生額頭、臉頰全是汗水，他這是將全部法力灌註在了上面，停筆的壹刻，擰開水袋喝了壹口，噗的噴出水霧，灑在了上面。
　　“只要修為不損，法力過幾天就能恢復，眼下，用到實處，應該能救壹些人的命……”
　　聲音裏，飄舞的水霧緩緩降下畫卷，青墨勾勒的饅頭有了香味彌漫，壹個大盤子盛著高高壹摞饅頭從畫裏浮到了桌上，熱氣騰騰，飄去遠方。
　　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壹切，掙開了母親的雙手，虛弱的站到地上，壹步步慢慢靠近過去。
　　陸良生擦去臉上的汗漬，露出壹抹微笑，壹個光著腳丫、頭發亂糟糟的小身影小心的過來。
　　對面，還沒長桌高的小女孩，仰起臟兮兮的小臉有些膽怯，看著桌上的饅頭，期期艾艾的張開小嘴。
　　“……大哥哥……我娘病了……能拿壹塊饅頭嗎？”
　　或許害怕要多了，連忙又改口。
　　“……半……半塊也成……”
　　陸良生拿了兩塊塞進小女孩手裏，摸摸她的頭：“快拿去給妳娘吃，不夠再過來拿。”
　　“嗯……謝謝大哥哥。”
　　臟兮兮的小臉綻出笑容，小姑娘拿著兩塊饅頭跑了回去，遞到臉色發青的婦人嘴邊，或許聞到香味，婦人睜開眼睛，忍不住張嘴直接咬了壹口，飛快的咀嚼吞下肚子裏。
　　周圍，聞到饅頭香味的饑民紛紛從地上站起來，倒也沒動手搶，紛紛盯著小姑娘手裏僅剩的壹個饅頭吞咽口水。
　　“小釵，妳饅頭哪裏來的？”
　　“那邊，有壹個好看的大哥哥給我的，還有好多呢。”
　　順著臟臟的小指頭指去的方向，那粥棚的長桌上，堆滿了大白饅頭，那書生站在那裏看著他們笑了笑，轉身朝山上走去。
　　人們湧動，小姑娘也擠在中間，紛紛在長桌上搶了些饅頭，盤子很快就見底了，但後面還有人擠過來，大喊“拿了饅頭的人讓出位置，讓其他沒吃的人也拿壹些。”
　　多拿的人也有，嘴裏含著，手裏還捏了四五個，很快，整個大盤子空空如也，小姑娘擠到面前什麽也沒有了，便在桌邊大哭。
　　“怎麽回事？”“沒了啊……妳們這些王八蛋，就不能少拿壹點嗎？”“我家有人要餓死了，誰能分壹塊給我！！”
　　騷動之間，就聽長桌邊有人忽然大喊起來。
　　“哎哎，快看，又有饅頭了！”
　　只見原本空了的大盤子，瞬間又摞出數十個饅頭堆砌起來。
　　“這是仙術啊……”“剛剛我看到那個書生。”“我也看到了，是壹個書生。”
　　有人嘴裏還含著饅頭，卻是跪下哭了出來，這番話語傳開，這邊黑壓壓壹片人朝陸良生走去的大山陡然跪下。
　　“神仙顯靈了……”“大家不要亂拿，小心神仙他老人家不高興。”
　　“對，人人有份，壹個個的來。”
　　之前的混亂，漸漸平息，自發的排起了數道長龍，有序從長桌上取過饅頭。
　　山上風聲嗚咽。
　　道人、蛤蟆道人依舊不解的看著虛弱的書生，山風拂動發髻，陸良生坐在石頭上，感受著下方傳來的善意，虛弱的開口，帶著笑容。
　　“雖然不是實物，可總比他們吃土要好上許多，能多撐壹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