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裴氏之熊
勒胡馬 by 赤軍
2019-5-16 19:38
支屈六壹連好幾天晚上都來找裴該聽故事,這壹夜又蹭到月上中天才肯告辭,裴該打著哈欠正打算去洗洗睡了,蕓兒卻跑來傳話,說裴氏召他入見。
裴該趕緊整頓衣冠,步入正房,作揖問道:“夜已深矣,姑母因何還不安歇?召喚小侄有何教誨?”
裴氏端端正正坐在席上,沈聲問道:“文約,汝這幾日壹直與那胡將說前朝故事……”裴該心說我們關起門來說書,這妳都知道內容啊?妳是派了蕓兒跟外面偷聽來著吧“是欲籠絡他,好使他放我等逃亡麽?”
裴該苦笑搖頭:“非也。彼為胡虜,我是中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何能籠絡得住?”他跪下來,膝行靠近裴氏,壓低聲音說道:“還請姑母少安勿躁。許昌距離江東千裏之遙,間又胡騎縱橫、盜匪肆虐,即便得隙逃出,恐輕易也不能到。況且我新附,胡人尚不信我,監視必嚴,壹旦逃亡失敗,恐怕再無機會……”
“那要等到何時?”
“我曾與張賓言,說石勒欲建基業,當取河北,然而王彌在青、徐,若不能鏟除之,石勒焉敢放心渡河?且待石勒歸來,侄兒再奉勸他,使其東進,與王彌相爭,那時距離江東便稍微近便些。侄兒這數日與胡將支屈六語,是為探查胡軍內情,以便將來從中取事耳。”
裴氏雖然聰明,對於天下大勢終究搞不大明白,也不知道裴該是不是在敷衍她,只能似懂非懂地點壹點頭:“既如此,我不再多問了,文約且小心從事。胡營不可久居,然亦不可輕冒風險叔父只得汝兄弟兩子,今胡軍合圍洛陽,只恐汝兄不免,若汝再有閃失,那可如何是好?”說著話,略偏過頭去,腮邊不禁有清淚垂下。
裴該心說雖然對於相關歷史我記得不大清楚,但估計裴嵩是沒能逃去江東的,若非降了胡,必然殉了國,或者不知道逃亡何方,死於何處了。因為河東裴氏在西晉也算是第壹等的世家門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王、謝之流還要高貴,但最終把持江東政局的只有王、謝,卻並沒有壹個姓裴的……裴嵩是裴氏正支,又為名臣裴頠之子,他要是真能逃至江東,不可能無聲無息,小浪花也攪不起壹朵,起碼史書上多少會記上壹筆吧。
不過搜檢記憶,越是親近之人,記憶反而越是零散,不成系統,他實在也無法真把裴嵩當骨肉至親來看待。當下見了裴氏的表情,只好以袖遮面,假裝悲戚:“若兄長在,必不使姑母罹此險地也!”
其實在他印象裏裴嵩就是個平庸的官僚,頂多比原本的裴該略微成熟壹點罷了終究年紀擺在那裏根本就指望不上啊!
辭別裴妃之後,裴該回房,倒頭便睡,壹覺醒來,日已三竿。梳洗罷步出屋門,卻見好好的庭院正當間竟然立著六七塊大青石,最小的壹塊也超過壹尺見方。壹瞥眼,看見壹名年輕仆人正在旁邊兒把著笤帚掃地,便即手指著那些石塊問道:“此乃何物?”
那仆人趕緊撇下笤帚,近前來鞠壹個躬:“稟報家主,這是支將軍才遣人搬來的,說是請家主每日肩扛手運,必能強健體魄。”
裴該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我推了好幾夜了,妳最終還是給搬來了呀……這就是妳說的石鎖?連把手都沒壹個,讓我可該怎麽拿著鍛煉?當下擼起兩袖,上前去試搬壹方青石,努了半天的力,也就將將離開地面而已估計不超過壹毫米。他直起腰來,壹邊大喘氣壹邊擺手:“罷了,挪去角落吧。”這擺在院子正當間,出出進進的肯定會不小心踢著啊,到時候趾骨必然倒黴。
那仆人答應壹聲,走過來輕輕松松便扛起那方青石,然後貌似不過癮,先把石頭摞在另外壹塊稍大些的青石上……他壹連摞了三塊,這才兩膀壹發力,“嘿”的壹聲,抱將起來,腳步輕快地便往院落壹側走去。
裴該是瞧得目瞪口呆……妳告訴我說這是城裏找不到活兒幹,所以能夠輕易花錢買來的奴仆?簡至繁妳撒謊也勞駕先打個草稿好嗎?雖然早就猜到兩名年輕仆役都不是省油的燈,但沒想到這壹個力氣會那麽大,若在軍中,必為親兵、健卒,妳們倒舍得派來監視我!
壹共六方青石,尺寸大小不壹,裴該剛才試搬的還是最小的那塊,結果可恥地失敗了……那仆人卻只走了兩趟,便把六塊石頭全都挪去了庭院角落。裴該忍不住就問他:“汝喚何名?”肯定簡道送來的時候是報過名字的,但裴該當時沒怎麽往心裏去。
那仆人叉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小人裴文。”
這年月奴仆往往習慣跟從主姓,所以這家夥才會叫裴文,裴該隨即就又問了,妳原本姓什麽?裴文老實答道:“小人原本姓孫。”
孫……我靠孫文!裴該差點兒沒壹口老血噴出老遠去“久仰久仰,原來您就是那位‘鐵拳無敵’孫中山是吧?!”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吐槽的欲望,他上下打量對方幾眼,輕輕痰咳壹聲,才能夠再次張開嘴:“汝氣力卻大,可識得字麽?”
“小人不識字。”
“既不識字,如何名文?還是叫孫武……”想壹想也不合適,“看汝體健有若熊羆,不如便改名為熊,叫裴熊吧。”
孫文……從此以後就叫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感念主人賜名。”
“聽汝的口音,卻不似本地人氏?”裴該伸手壹指,裴熊趕緊去把胡床端過來,當面展開最近裴該總在院中,坐著胡床望天,這壹則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思緒,二則因為他實在不習慣這年月的跪坐習俗,胡床雖矮,好歹可以放松壹下小腿然後回稟道:“小人老家在範陽國,七年前為了逃避征兵,跟隨叔父壹路南下,最終在許昌落腳。上月叔父過世了,這才賣身為奴,以安葬叔父。”
裴該心說賣身葬親啊,這橋段也太老套了吧,誰會信妳!緩緩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繼續問裴熊道:“汝今為我家之奴,又有氣力,若逢我有危難,可能舍身相護麽?”
裴熊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小人打不過支將軍。”
裴該心說我沒讓妳去打支屈六啊……哦,妳是以為我想籠絡妳,然後尋機逃跑,所以預先作此聲明吧,這家夥貌似人如其形,果然沒什麽心眼兒“我何曾命汝去與支將軍較量?然若是旁人欺我,汝肯聽令搏殺麽?”
“小人既為裴家之奴,自當遵從主人號令。”
正這兒說著話呢,忽然又聽得拍門聲山響。原本倚靠在墻角打盹兒的那個老仆人壹激靈站起身來,可是瞧瞧大門,又轉過頭去瞧瞧主人,哆哆嗦嗦的卻不敢上前……上回有人這麽拍門,還是支屈六初次“來訪”,老仆急匆匆過去,才剛拉開門閂,就被支屈六壹腳踹翻,連扭了好幾天的腰,到這會兒都還沒好利索哪。這又是誰啊?不會再踹門吧?
裴該仍然端坐在胡床上不動,隨即擡頭瞥壹眼裴熊。裴熊倒也並不是太傻,當即明白,於是扯著嗓子高聲問道:“何人拍門?”他嗓門兒可是真不小,裴該離得近,就覺得腦袋“嗡”的壹聲,趕緊側身、捂耳……門外的拍擊聲也就此嘎然而止,然後停頓了少頃,才聽人回答說:“裴該在否?曲錄事特來訪汝。”
裴該聞言,不禁翻壹翻白眼上來直呼其名,還以“汝”作為稱呼,妳這算什麽態度?則來意也不問可知了。他聽簡道提起過壹個姓曲的,大致能夠猜到來者何人。
漢國才剛建立不久,典章制度還很粗疏。照理說劉元海不是個沒學問的人,但他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官職的設立上,再加上漢、匈兩套制度並行,那就搞得更為混亂。麾下各軍的狀況也與此大同小異,好比說石勒軍中,各級武將等級森嚴、職權分明,但稱呼起來很簡便,都可以被叫做“將軍”。
文吏系統與此相反,全都壹股腦塞入“君子營”中,除了壹個張賓被任命為“左長史”、“君子營督”外,旁人全無名位。然而越是中國士人,越是講究個等級次序,所以他們幹脆自己擬定職司,掛個空頭銜瞧著也好看,稱呼起來也倍兒有面子。
但是按理說石勒的地位可比晉朝二品將軍,幕府中當置長史、司馬各壹人,秩千石,然後是主簿、功曹、門下都督,再然後是錄事、各曹、刺奸吏、帳下都督等職。然而石勒只任命了兩個長史右長史為刁膺偏偏其余職務全都不設,於是徐光和程遐幹脆全都自稱司馬,往下輪資排輩,就連曲彬曲墨封都混了個錄事的虛銜至於簡道簡至繁,那就是普通門下書吏了。
這回曲彬奉了司馬程遐之命來喚裴該,壹到地方先命從人拍門,等到門開之後,他就挺著胸脯、梗著脖子,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往裏走。結果壹瞧,裴該不但沒過來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動,還仰頭望天,仿佛根本沒瞧見有人進來似的。
其實這家夥才剛進門,裴該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壹副好皮囊,三十多歲年紀,肩寬身長,雖然略顯消瘦,卻頗有清雋之態,壹部長須飄灑胸前,黑漆漆的無有壹點雜色。但瞟過這壹眼後,裴該就故意把眼神給移走了。
曲彬倒並非頭壹回見到裴該,因為當日送別石勒,裴該“主公”二字壹出口,大家夥兒的目光全都往他那裏瞟,自然能夠得見風儀曲彬在人群裏,裴該卻沒理由單獨註意到他。此番再見,裴該並非記憶中(其實是想象中)的諂媚神情,反倒壹副倨傲之色,竟然把曲彬先前硬撐起來的架子給消弭於無形之中就仿佛鶴立雞群,自以為尊,轉眼卻見著了壹只鳳凰……
當然這不是說裴該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僅僅占了年輕的便宜罷了。關鍵是曲彬這驕傲是虛的,裴該雖然也純然是表演,終究曾經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在曲彬看來,那是從娘胎裏帶出來,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無可比擬的優越感……所以他的氣勢當即就被壓下去了壹頭。
曲彬雖然心中惱恨,卻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壹拱手:“裴郎……”裴該兩眼壹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