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壹如人間，兩個世界

　　“是楊玄！”
　　有人驚呼。
　　楊定夫婦相對壹視，失望之色壹閃而逝。
　　“楊玄打到猛虎了！”有人高呼。
　　楊定夫婦的眼中迸發出了神彩，齊刷刷的沖了出來。
　　“發財了！”
　　楊定壹家子圍在猛虎的身邊，楊玄被擠到了外圍。
　　他餓的厲害，目光掃過母親王氏。
　　“大郎和二郎的婚事有著落了。”
　　王氏狂喜拍手。
　　楊玄緩緩進了廚房，尋摸到了壹塊幹餅子，就這麽蹲在竈邊，背靠著竈口，借著竈膛裏灰燼的余溫啃著。
　　外面的寒風吹來，他的身體紋絲不動。
　　身後傳來如絲如縷的熱氣，身前卻冰冷如霜。
　　壹如人間。
　　“三郎！”
　　那個為他說好話的婦人進來了，見他蹲著啃幹餅子，就嘆道：“餓壞了吧？為何不在山上弄些獵物烤了吃？”
　　楊玄擡頭，笑了笑，“我年輕，不怕餓。”
　　外面傳來了楊定的聲音，“這虎皮就壹個箭口，能換大錢。明府許諾給好處，四郎才九歲，回頭請明府讓他去讀書，老楊家也要出壹個讀書人。”
　　王氏的聲音中透著得意，“這猛虎但凡再拖延半日，這虎腰怕是就壞了。趕緊剖開，給明府送去。”
　　“妳是為了猛虎的腰子能新鮮，這才忍饑挨餓，急匆匆的趕來？”婦人看著楊玄，嘴唇蠕動，“妳爹娘……莫要生氣。”
　　楊玄平靜的道：“我沒生氣。”
　　剛到嗓子眼的幹餅堵在了那裏，楊玄拿起水瓢喝了壹口水咽下。
　　冰涼的井水從咽喉壹路冰了下去。
　　婦人勸了壹會兒，最後嘆息離去。
　　楊玄吃了幹餅子，去後院沖洗。
　　嘩啦！
　　壹盆水從頭澆下來，楊玄有些瘦削的身軀微微泛紅。
　　他無意識的摩挲著大腿根部，那裏有個從小帶著的胎記，就像是壹只鳥兒。村裏的人開玩笑會很肆無忌憚，提及鳥兒，不論男女都帶著不可名狀的古怪笑意，讓少年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個鳥兒的胎記。
　　往上，瘦削的胸腹處有十余道疤痕，最深的壹道從左胸斜著拉到了右側小腹處，很深。那是十壹歲時壹頭裝死的豹子給楊玄留下的紀念。他在山裏養了十余日，幸而從小練習的功法幫他逃過壹劫。
　　那個功法是楊略給的，說是能讓他活到壹百歲。
　　楊略……
　　楊玄眸色黯然。
　　從記事開始，楊略就不時在夜間出現在他的臥室裏，把他悄然帶到村外，教授他識字，以及修煉和兵器。
　　他不知楊略是自己的什麽人，楊略不肯說。五歲時楊略讓他去求楊定夫婦，說想去讀書。但他被楊定和王氏呵斥了壹通，讀書的事兒不了了之，最後還是楊略上手教他。
　　這讓楊玄有些迷茫，他甚至覺著楊略才是自己的父親，可楊略甚至不許他叫自己叔父。
　　五年後，也就是在他十歲時，楊略突然消失了，打斷了楊玄的各種猜測。
　　“想女人了？”
　　身前不知何時多了壹個身材雄壯，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只是眉間冷冽，就像是東宇山山巔上的寒風。
　　“楊略！”楊玄狂喜上前壹步，然後下意識的去抓衣裳。
　　楊略的目光在他的胸腹傷痕處壹掃而過，眉間的冷冽越發的濃郁了。
　　“誰幹的？”
　　壹股殺機突然而生，楊略的衣裳無風膨脹，對面的窗欞噗噗噗作響，房門微微而動。
　　窗欞猛地破碎，碎屑無聲落地。
　　楊玄低頭看看胸腹處，他知曉楊略修煉的不錯，應該和縣裏的不良帥差不多，否則也不能帶著他悄無聲息的躍出楊家的籬笆墻。
　　“不小心弄的。”
　　大門那邊再度嘈雜，楊定和王氏在說著老大老二的婚事，以及老四以後定然能去長安科舉，中個進士……
　　但所有的安排裏都沒有楊玄。
　　“這五年妳是如何度過的？”聽到了外面的那些話，楊略知曉自己不在的五年裏，眼前的少年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楊玄本想說出這幾年的境遇，他看看水井，水井邊上有被繩子拉出來的壹道深深的凹槽，每次見到這個凹槽，他就感到了溫暖。六歲時他生病，楊略恰好不在，醫者說要泡熱水，他迷迷糊糊的聽到楊定在後院打水，王氏叫罵楊大郎去生火……那急切的聲音讓他從未有過的安心。他擦著頭發，神色平靜，“就這麽度過的。”
　　這孩子在遮掩什麽？楊略猶豫了壹下，“妳不是他們的孩子。”
　　正在穿衣裳的楊玄楞了壹下，“妳喝酒了？我去給妳弄杯熱茶，不過茶葉粗糙，沒有那些香料，妳別嫌棄。”
　　“我這十五年滴酒未沾。”楊略不動，眉間的冷意仿佛凝固住了，越發覺得自己說出此事的正確性。
　　從小楊略給楊玄的印象就是言出如山，從不虛言。
　　“妳騙我！”他顫聲道：“那……我是誰的孩子？妳的？”
　　他的眼中甚至多了期冀。
　　是了，楊略定然是有些難言之隱，所以才把我交給楊家撫養。或是……我是他的私生子？他家裏的娘子不許我進門，所以他才把我送到這裏來。
　　楊略搖頭，“妳是我朋友的孩子，妳的父母在妳壹歲不到時便去了，我帶著妳來了元州小河村，給了楊定夫婦壹千錢，此後每年再給他五百錢，足夠他們壹家子過活，順帶養活妳。”
　　“用錢財收買的人也會為了錢財而背叛……我低估了人心。”
　　楊玄不笨，甚至是很聰明。他瞬間就想通了父母為何對自己這般冷漠，甚至是虐待自己的緣由。
　　五年前楊略消失，每年的五百錢也隨之沒了。
　　“這五年妳去了哪？”楊玄開口，嗓音沙啞，心中百味雜陳。
　　外面有些動靜，楊略淡淡的道：“五年前我有事遠行。此次歸來是想給妳說親。”
　　說親？
　　“我才十五。”開國時，為了填充天下因戰亂而損失的人口，大唐鼓勵低齡成親，此後成親的年齡就壹再提高。
　　楊略搖頭，“我不便在此久留，在走之前我定然要安排好妳的壹切。那個小娘子乃是讀書人之女，不過……”
　　他想到楊定夫婦對楊玄的態度，殺機越發的濃郁了，“成親後妳可去長安，此後不必回來。我自會適時去看妳。”
　　楊玄覺得腦海裏亂作壹團，他努力驅散那些念頭，知曉楊略定然是有難言之隱。
　　楊略拿出壹份文書，“這是過所，妳收好。”
　　過所要經過村正，可張啟元並未提及此事，可見這必然是楊略偽造，楊玄心想難道楊略是個江洋大盜？或是個喜歡偷窺婦人沐浴的遊俠兒……否則哪裏會這等手段？
　　“回頭我會請了媒人來。”
　　楊略有些後悔，覺得說親早了些。可他卻不肯對楊玄失言。
　　楊玄卻不關註這個，“楊略，那個功法……”
　　楊略蹙眉，“那個功法是妳父親留給妳的，說是最為平穩。”
　　平穩在許多時候也意味著平庸。
　　楊略目光復雜的看著楊玄。
　　有人來了，楊略竟然覺得輕松了許多，隨即飛掠而去。
　　“我想弄些山裏的東西，村裏可有好獵手？”
　　村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給自己易容的楊略轉悠到了水渠邊，尋到了壹個洗衣裳的村婦。兩枚銅錢落在了臟衣裳上，婦人撿起來，唯恐他反悔，急匆匆的道：“有呢！要打什麽？”
　　楊略詫異，“難道還能挑？”
　　婦人看著他，突然就笑了，“能呢！”
　　“誰？”楊略問道。
　　婦人反手捶打後腰，“楊三郎。”
　　“那還是個少年！”楊略握緊雙拳，想到了楊玄胸腹處的那些傷痕。
　　婦人搖頭，“他的爹娘心狠呢！十歲就打罵楊三郎，逼著他去幹活，不然不給吃的。可十歲能做什麽？地裏的活計也就那麽多。那楊三郎就背著弓箭和長刀進山。那時候他才多高？我還記得那刀鞘壹直垂落在地上，他就拖著走。就這麽壹路走……壹路回頭抹淚。再後來，我就沒見那孩子哭過。”
　　……
　　楊玄昏昏沈沈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壹個木箱子，拿出壹個包袱。
　　裏面有些雜物，都是楊略留下的。
　　此刻看來，這便是父母留給自己的東西。
　　他拿出壹個卷軸，熟練的按動了按鈕。
　　“叮！”
　　壹個小點閃爍著綠光，楊玄有些雀躍，“有了有了。”
　　他按動幾個按鈕，聲音不斷切換。
　　“流行歌曲……”
　　“史前古典音樂……”
　　楊玄撇撇嘴，“最難聽的便是這些。”
　　他再度按動按鈕。
　　“經濟學……”
　　壹個少女的聲音傳來，楊玄猶豫了壹下，今日他不想聽這個，於是再度按動按鈕。
　　“太陽風暴會影響衛星安全，會幹擾範圍內的宇宙航母與地面通訊……”
　　楊玄坐在地上，雙手抱膝，仿佛抱著整個世間……
　　小半個時辰後，綠燈變成紅燈。
　　少女的聲音急促，“電量不足，自動關機……電量不足，自動關機……”
　　聲音漸漸湮滅無聞。
　　楊玄坐在地上發呆。
　　外面楊定壹家子在狂喜。
　　屋裏和外面仿佛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