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在川西剿匪的时候，卞宝荣就熟悉这些山寨内外的“规矩”，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异国他乡也会有这样的“切口”——他朝你打一梭子，你朝天来一梭子，互相问候，一旦你不懂，不知这一套，那边就真的开枪招呼你了。
　　奇怪的是，来人是个混血，你还真看不出是华人、还是半岛人？穿着的倒是英军二战中的卡其布夏常服，肩膀上扛的是少校军衔，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在这种天倒颇显凉快，后边还跟着两个端着枪的便衣随从。
　　混血少校似乎对卞宝荣比较感兴趣，站定后竟然用汉语发问，却是正宗的四川口音，这让卞宝荣又惊又喜。
　　只要有中国人就好办，可是奇怪的是，怎么会有四川口音的中国人在这？难不成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来人的军衔是个少校，他指指卞宝荣身后的兵，双手抱拳过头，一副江湖形象，嘴里只说：“光棍落教，在此扎口子，敢问拜的哪个山头？”
　　卞宝荣把手中的卡宾枪往地上一扔，也抱拳过头，朗声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犯不着结梁子，奉命南归，还望扎起！”卞宝荣是希望对方成全，行个方便让行，自己军务在身，大家犯不着动武。“涮坛子呦，莫吃欺头！”混血上校的意思是放行简直是开玩笑，请对方莫占便宜。卞宝荣哈哈一笑，手往大腿上一伸，手枪已经顶上了膛，朝着空中就是两枪，“啪，啪！”两只振翅飞过的小麻雀应声而落。“镇堂子！”少校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做了一个手势，邀请卞宝荣上山，全营人马则就地休息。
　　一路走，一路聊，倒是很是投缘。原来此人是四川一位富商的儿子，有一半英国血统，打小生长在英国，军校毕业后直接参加了英国军队，这次朝鲜战争爆发，本来轮不到他来，已经移居英国的父亲自然也不希望他上战场，他倒想图个热闹，再说十几个国家的联合国军，打发北朝鲜能有多费事？到战场上混个资历，以后官拜将军也未可知！故此，他父亲走了后门，把儿子送到朝鲜来，这不，短短几个月已经提拔过两次，成为少校了，不过目前山上也就一连人马和几个保镖模样的人。
　　卞宝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人数虽不多，但是家伙什倒不含糊，清一色重型装备，甚至还有两辆坦克！看着眼前中国同胞羡慕的目光，混血少校得意地介绍这是克伦威尔中型坦克，速度快是其最大优势。
　　卞宝荣纳闷少校为何会袍哥切口，你一个“洋鬼子”怎会四川黑帮隐秘暗语呢？此话虽是责问，实际上还有恭维含义。果然，混血少校很是得意，说这些话都是他富商父亲教给他的，父亲感叹再也回不去了，家乡的念想除了乡音，就是这些往后恐怕没几个人会讲的暗语切口了，父亲教他不少，自己也就学会这么几句，今天都用上了！
　　卞宝荣也会这么有限的几句，还是当初剿匪的时候，和抓获的以及投降的土匪学来的，当初没别人对这个感兴趣，自己一心复员，没有批准之前，就学这些黑话解闷了。没想到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再往下对，自己恐怕就接不上了。
　　一聊都很感慨，卞宝荣含含糊糊说他在四川打过仗，最后一批离开的，这不到了朝鲜又是打仗，看来一辈子就是打仗的命！混血少校一听，不住点头，在他一个长期住在英国的华人看来，中国这些年别的不说，净是打仗了，先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打北方的老牌军阀，接下来是国民党打共产党，国民党自己打自己，再接下来，日本人来了，全体中国人打日本，打完日本又是国民党打共产党，这打来打去，最后国民党竟被打到台湾去了，自己的父亲也跑到英国来了，混血少校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混血少校咕哝了一句，在他看来，英国政治家的至理名言似乎可以诠释中国几十年来的国共两党之间的分分合合。
　　“有朝一日，再次合作也未可知，到那时，你父亲说不定又可以回大陆了。”卞宝荣倒是很诚挚地说了一句。
　　“你想回去？”混血少校问。“当然，我的父母和妹妹都在大陆。”卞宝荣在那一刻有点感觉不可思议，和一个敌人谈何家常？但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没有心计的混血少校聊聊，自己也很放松，自己这是怎么了？
　　混血少校似乎蛮同情这位倒霉的国军营长的，在他眼里，前线离这里少说也有几十公里远，共军怎么会有一支部队跨过数道防线，来到他这里呢？说实话，上了朝鲜战场，几个月下来，也就远远地和志愿军交了次手，近距离交手和厮杀根本都谈不上，最初看到这群懒懒散散的中国人，他根本就没往志愿军身上想，那么能打的志愿军会是眼前这群人——打死他都不信！
　　他之所以为难这帮同胞一下，其实还是想为他父亲出气。你们不把大陆丢了，父亲何至于要离开大陆，落得有家不能回，而躲在英伦三岛天天感伤哀叹：不是抱怨英国的天气差，就是埋怨请来的亚洲厨子手艺糟糕，几乎没有一天吃睡安生。
　　看着已经命人去请山下兄弟们上山休息的混血少校忙碌的身影，想着他曾经西望故国眼中闪现出来的泪花，卞宝荣心中一痛，让弟兄们开枪干掉这些兵绝对不成问题，但是自己要杀掉这个还不太经事的“少爷”，还真是下不去手，人家手里又没有血债，何况还有一个老父亲要赡养，这一枪下去，自己肯定是立功了，但是良心可要痛苦一辈子。
　　“一言止杀！”卞宝荣记忆深处又浮现出和道长在一起的时刻，那个和这里一样有着山岭的地方。
　　“不能杀了他，让他做俘虏吧。”卞宝荣心里说，再转头去寻他时，混血少校倒和一群兵们谈得眉飞色舞，而那群英国兵也嘻嘻哈哈，两军似乎不再是敌人，而是年轻人之间的跨国联欢。
　　唉，都不过是半大未婚的孩子，到底为了什么一定要在战场上拼死相互残杀呢？
　　迟早有一天，战争会结束，曾经彼此是敌人的这些年轻人也一定会走到一起，握手言欢！
　　一个念头，让卞宝荣决定俘虏这批敌人，一个也不杀。这场战争，已经让他们的父母为他们担心不已，自己所能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让他们的父母对中国多一份仇恨，而是尽可能把这些孩子交还给他们的父母，也算是二战老兵对曾经在二战中和中国并肩作战过的英国盟军父母的敬意和回报吧。
　　主意一定，人反倒放松下来。
　　多年以后，卞宝荣还记得当初那个活得轻松、战争中都始终嘻嘻哈哈的混血少校，在他和一连人马被解除武装之后，竟然还不能相信一样，等到终于明白过来，反倒也放松下来，陪着已经成为新主人的卞宝荣视察阵地，进进出出倒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没有任何负担了。卞宝荣后来无数次和曹常杰说起这段，也幸亏没有杀他，说实话，也真亏了有他——后面的战斗才没有那么惨烈！
　　等到前线的败兵蜂拥而至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这三日里，新兵营所有的人都没闲着，他们在卞宝荣的指挥下，把工事重现挖了一遍，最主要是防御要有纵深，深挖藏身洞——卞宝荣要求每个单兵掩体至少有两个以上的横挖和深挖的藏兵洞，还要有一条可以撤离到阵地后方的“安全”通道，条条通道如同长江流域的大河小沟，最后汇聚到长江里——三条可以撤退的上面蒙上钢板覆盖上2米厚土的主通道。
　　在这期间，混血少校全程陪伴在卞宝荣身边，他亲眼见证了志愿军战士的聪明、务实与吃苦耐劳，他庆幸没有和这样的对手正面交锋，为了半岛这些素不相识的朝鲜人，自己和手下士兵要和这些兵们拼命，还很有可能最终送命，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讲没有丝毫意义，现在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初苦口婆心劝他不要来朝鲜蹚这趟浑水的良苦用心了。
　　在志愿军准备战斗的过程中，混血少校也提出了自己的一点意见，这让卞宝荣感慨不已，现代战争攻击力大为增强，美军甚至动用了凝固汽油弹攻击，对方阵地一片火海，高温、烈火、浓烟，你说往哪里躲？
　　混血少校指指正在忙碌个不停的志愿军，也指指在旁边观看的英国俘虏，他不仅担心这些中国同胞接下来在狂轰滥炸下的安全，也替他的这些手下安危忧心忡忡，是呀，如何才能抗住接下来残酷的轰炸、焚烧、扫射呢？
　　只有在工事上想办法，找出路，要么往下挖，要么往后躲，所以这三天几乎都花在构筑工事上了。三天后，夕阳如血的时候，敌人来了。卞宝荣遗憾，只有三天，只能如此了！同时他也感到庆幸，幸亏有这三天，否则不知会多死多少人！
　　这期间，卞宝荣还动过放掉这帮英国人的念头，但是教导员认为政策不允许，何况万一这帮人把详情报告给敌人，那么这场防御战就更困难了。
　　想想也有道理，但是如何安置这些人也颇费脑筋，你又不能把他们放在阵地上，放在二线阵地地下隐蔽所里倒是不错的选择，一个连作为预备队，同时看着他们。
　　一个连放在一线阵地，一个连放在二线表面阵地，卞宝荣在一线，教导员在二线，教导员想说什么，卞宝荣大手一挥不容置疑，他嘴角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吱声。
　　两辆坦克也打算派上用场，可惜没有人会开。混血少校说他会开，卞宝荣就和他一起进了坦克，将它们分别安置二线阵地两端的隐蔽位置。安排好离开时，初次坐坦克的卞宝荣摸着坦克感慨，现在他理解他的兄弟曹常杰为何喜欢摆弄坦克了，当初宁可不连长，也要跑到坦克部队去，是个男子汉就应该驾驶这玩意儿上战场！不光威风、提气，还可以充分发挥其机动性、打击力，把战争中的拼杀、意志、技巧、装备水平都发挥到极致，不如此，不足以彰显战争是由男人主宰的游戏特点；不如此，不足以摧毁敌人魂魄，张扬战场上钢铁长矛的锐利！
　　再说直白一点，中国的钢铁长城就应该由这些钢铁猛兽垒筑而成，而血肉长城——那实在只是一个穷国、弱国无奈悲壮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