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击鼓 by 超约古今
2018-5-28 19:32
第五十七章
婚后的杨玉田陪着秀娟、宝霞、毛毛到首都北京专门去了一次。
白天,女生们去游玩,杨玉田则去找寻张翻译。离别前曾经听张翻译说起过他家在北京的地址,张翻译还叮嘱过难友,到了北京一定要去找他,他必尽地主之谊,并作为首都人民的代表热烈欢迎并保证会隆重接待大家。
结果北京人民并没有热情欢迎张翻译。当这年夏天到来的时候,作为最后一批审查完毕的战俘退伍复员回家后,张翻译在生他养他的家乡就开始了到处求人、看人脸色的艰辛历程。他拿着志愿军归国人员管理处开的介绍信和密封的档案袋,到清华大学请求复学时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拒绝,到相关求职部门陪着笑脸求职时却遇到了冷脸乃至嘲笑,最可悲的是,原来处了几年的对象最终没能顶得住社会的压力和众人的议论,最终和他解除了婚约。
就在这个火热的夏天,张翻译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最后他变得无处可去,就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在万般无奈之际,在他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曾是敌人的美国人托尼中尉的身影。
记得当年还是少尉的托尼,在得知张翻译是清华大学学生后,曾安慰他说:“你不用害怕,停战谈判即将开始,等战争结束双方交换战俘,你就可以回学校继续读书了!”
此刻的托尼,一定选择继续修完他没有上完的大学学业,而自己,却只能念叨着这句话。当初,就是这句话,让张翻译在战俘营里对母校充满了希望。就冲着这句话,他最终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甚至包括美国人诱惑他到美国去、到台湾去的考验,毅然选择要回到祖国大陆的怀抱。
而如今,他的归来让父母难堪,大院子里的街坊邻居也是窃窃私语,自己的兄弟姊妹也遭到连累,虽然家人都没有说什么埋怨他的话,但是,在那些个昏天黑地的日子里,他真的快要崩溃了。
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去当志愿军呢?又为何鬼使神差参加了180师呢?在被包围的最后当口,又为何在美国人冲上来的时候放下了已经打光子弹的枪呢?
如果回过去重新来一遍,自己宁愿在美国人面前再次把空枪端起,或者自己干脆就在美军押解俘虏的路上撒腿狂奔。
这天黄昏的时候,有人叩响了许久没有人叩击的房门,张翻译有些诧异,此时是谁来访呢?还会有谁来看他这个废人呢?父母照例是不会敲门的,一推门就进来了,看上几眼,试图找些话说,但最终还是叹着气离开——他们也很愧疚,当初孩子在参加志愿军的时候作为父母也很支持!兄弟姊妹一惯以他这个长兄为荣的,现在看到他几乎整天都足不出户,他们的人生观似乎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最小的弟弟甚至觉得哥哥读了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呢?
第一轮的叩门声有些迟疑、断断续续,同样迟疑的张翻译愣是没有回应,兴许人家敲错了,或者就是不相干的人,问个路借个东西什么的,自己哪有心思管这些呀?
第二轮的叩门声似乎坚决了一些,仿佛知道他在家一样,来人手劲不小,似乎也不知道疼——这么大声手是笃定会疼的!
最后第三遍的时候,来人喊了起来,是个男声,南方口音,还有些兴奋,更有些耳熟,张翻译猛地拉开门,一把抱住来人,来人也热烈地回抱他,一时间,两个人的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肩头。
这是杨排长和张翻译自回国后第一次以自由身的身份见面,也是在首都北京的第一次见面。
战友重逢,感慨万千;难友相聚,一言难尽!
杨排长的身后还有三位也在擦眼泪的女士,这让冷静下来的张翻译很是困窘,连忙热情招待。
原来,杨排长打听到了住址后,在三位女士的陪同下一块过来。来之前,赵书记和宝荣都关照过他们,让毛毛代表父亲邀请人家,再让玉田代表宝荣也邀请一次,这样会更好一些!
果然,他们的到来已经让张翻译激动,现在一听到两人代表两个乡的父母官邀请自己去工作,张翻译激动不已,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那边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闻讯也过来相见,一家人终于在此刻有了久违的笑容和欢乐。
当场张翻译就表态到南方去。虽然,这样会再次离开父母,甚至会永远离开首都,但是,有更好的去处吗?
没想到的是,就在张翻译打好行囊,准备再次“远征”的时候,北京一家中学急需高中物理教师,校长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在看了张翻译的亲戚连夜送去的档案材料里“终身控制使用”的字样后对人事干部说:“既然写的有‘使用’两个字,那就把这位清华物理系学生先使用起来再说嘛!”
就这一句话,让舍不得孩子再次离家的张翻译父母做主,让张翻译留在父母身边,上次离开的惨痛教训让两位父母心有余悸,这回下了决心,不让孩子再轻易离开自己的视线了,如此,足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张翻译父母的这个选择再次被证明是错误的,还不如当时就去了南方,从而可以躲过未来再一次的劫难呢,当然,这是后话。
玉田他们四个人一见,既然张翻译有了工作,又可以留在首都家中照顾父母,自然也替他高兴,在张翻译一家热情的款待之后,一行四人就踏上了回南方的路程。
一路上,四个人都很感慨,一个年轻人的命运真的不由自主,在这个时代,哪怕人民已经当家做主了,也不行。那么,何时可以由自己做主呢?
火车轰隆隆地奔驰在南方大地上,扑面而来的是南方大地的燥热和浮华,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心却越来越思念亲人了。
两个姊妹就问宝霞,想不想还在朝鲜的那个人,宝霞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想的,这一走,就又没了音信,你担心他,他未必会担心你呀!这句话说过后,玉田的脸倒红了起来。
宝霞似乎也觉得不妥,满不迭地更正道:“不过,听说那边交通被破坏得很厉害,信息不通也怨不得他。”
秀娟和毛毛就笑起来,这反倒让宝霞又红了脸,这两个死妮子,原来在这里堵着自己呢,宝霞在心里恨恨地说。
装作生气的样子,宝霞扭头望向窗外,列车飞驰,两边的田野飞快地奔向远方,苍茫的大地上薄雾弥漫,似乎让人看不清远方的天空。
自己的男人,此刻在朝鲜干什么呢?
同样的时刻,和玉英表明了心迹的曹常杰一身轻松,此刻他也在思念家乡的宝霞。
既然迟早会有分别,还不如在最美好的时刻分别;假如注定要离开,那还不如在最年轻貌美的时候说再见,那样,记忆里就永远都是年轻的模样。
让我想念一辈子的人,就永远都是俏生生的模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玉英似乎不能接受,选择了默默离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生离就如同死别,那时再说声再见不好吗?为何一定要选择早早结束,明明知道你就在身边,却无法相见。
那一刻,玉英似乎完全没有了灵魂和风韵,变得萧瑟而孤苦,就这样,消逝在视野尽头。
曹常杰真想拉住玉英,在朝鲜的土地上,让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能多一份温暖的呵护和甜美的关爱。
终于忍不住回头,伊人已消逝在风起的原野深处。也罢,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负心,那就让我来吧,我来受一辈子的良心谴责和道德批判!
那天,破天荒地曹常杰没有选择在营外沉思,而是把自己蜷在那张巴掌大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任由大家的喧嚣和热闹冲淡思念的痛苦。
几个人似乎觉察到了异样,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营房里陷入到比屋外更纯粹的安静中,曹常杰抹了一把眼泪,在安静里渴求自己的内心也得到安静和解脱。
然而,却是很难很难,脑海里满是和玉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玉英击鼓,鼓声叮咚;玉英训话,言语铿锵;玉英微笑,如沐春风;玉英蹙眉,叫人怜爱;玉英脸红,彩霞满天。
“曹车长,有人找!”屋外有人喊道。
沉思和感怀中的曹常杰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还在床上一动不动。
似乎有人走近,似乎大家都选择了离开,营房里又陷入到新的宁静里。
来人似乎就坐在自己身边,曹常杰还是抑制不住满是思念的眼泪,此刻,索性把眼泪一次流尽,明天,当太阳再次升起,就和兄弟们一起嬉笑打骂,回到光棍无畏的时代。
来人似乎很是理解,久久没有言语。就只坐在那里,和眼前蜷缩成一团的男人一起面对。
终于意识到身边人的存在,曹常杰睁开了眼睛——朴将军正端坐在自己面前,眼里却是复杂的神情和深深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