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击鼓 by 超约古今
2018-5-28 19:32
第二十四章
卞宝荣见到姊妹俩的时候,王吉祥强作笑颜,在他看来,是祸躲不过,如果实在万不得已,他也认命了,活了几十年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战争,也算看透人生了,大不了一了百了,想到这里,人反倒轻松了许多,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需要做的,那就是把两个女儿安顿好,这算是现在唯一该做的事了。
卞宝荣心情也很沉重,所以,一场相亲会在彼此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气氛下压抑地走过场。
看着原本让人羡慕,靠着勤劳俭朴、善于经营发家致富的“田秀才”王吉祥,卞宝荣感慨万千,一辈子省吃俭用,有点积蓄就买田,加上又承继了远房亲戚的十几亩土地,听父亲说也就在王吉祥一辈人手上,看着他从几亩地到几十亩地再到一百来亩地,这就变成了地主,这就要为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命运担惊受怕,这样下面还有谁敢积累土地?还有谁会想着发家致富?
自己家里也就慢了一步,如果再有一代人,比如就靠自己,把家里的二十亩地再经营得好一些,或者当年没有拿出部分家财奉献给部队,而是把钱都花在购置土地上,而自己又没有参军,那现在父亲就成了王吉祥,自己和妹妹就成了姊妹俩,那会有什么命运等着一家人呢?
王吉祥努力保持着平素的风度,热情地招呼梅姑、老卞夫妇和宝荣落座,很快,两个女儿就进来奉茶,都是白净修长的大姑娘模样,这让宝荣和对方都有些脸红。
双胞胎中的姐姐叫莲,妹妹只比姐姐从娘胎里晚出来十几分钟,叫荷,惯常看是分辨不出谁是谁的,不少时候就是刚从田头忙回来的王吉祥一下子也分不清,经常要叫错名字的。
此时,姐姐就嗔怪父亲说:“爹,当着客人的面怎么说这些?以后我和妹妹分开了,也就自然没有这样的笑话了。”
妹妹荷却说:“我们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为何要分开呢?”
王吉祥看来是惯宠着女儿的,他看看莲,又看看荷,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
梅姑自然活络,此时她笑嘻嘻地给老卞夫妇介绍,嘴里也把好话挑拣着说,这反倒让姊妹俩脸上更红起来,站在那忸怩不安,反倒更添风情。
毕竟是会识文断字的人,姐姐很快镇定下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上前大大方方给两位长者敛衽行了个礼,再到宝荣面前时,行礼行到一半,竟然抬头望向宝荣,和宝荣正好四目相对,彼此都闹了个脸红。
妹妹荷也醒悟过来,学着姐姐的样,但是嘴里却说着话,叫着姑和姨,嬉笑无邪,竟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少女。这让老卞夫妇也垂怜起来,这要是没了爹娘,今后指望谁过日子呢?
王吉祥苦笑着说:“实不相瞒,原本这两个丫头也都许配了人家,这不,还没过门,那两家都先后遭了灾。”
王吉祥说到这里,触动了心事,低着头不言语了。梅姑在一旁也跟着叹气,这些事情她早就打听好了,此刻见主家不方便说别人家的不幸,但是不说清楚就让卞家人弄不清事体,于是她就在一旁小声介绍起来。
姐姐莲原本许配给离这三十里外韩家舍远近闻名的第一户韩老爷家的二小子,这二小子先不论,就说这韩老爷,当年在这十里八乡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一个人物,民国先会做了官,后来世道乱了,就弃官经起了商,只做大米生意,这乡里的米几乎都是他家收了再拿船顺着八沟九汊运出去的,好年景也不压价,荒年景还涨价收购,最是公道不过的,这不是外面越来越乱嘛,发了财后韩老爷就回乡兴家置业,盖起了一大爿宅子,说是模仿徽州人盖的,弄那什么马头墙、门楼,就是窗子太小了,屋里据说也不亮堂,又购置了好大一块地,还教训儿孙说:“要想家业稳,作田是根本。”听说这也是和安徽人学来的,有钱之后顶顶要紧的念头就是买田。田又不会长腿跑了,偷不走也抢不去,年年增值,死后传给子孙,代代才有饭吃。
就是这么个人,现在被定为十里八乡头号大地主,在政府收地收房的时候,他和家里的二小子据理力争,说一不偷二不抢,土地是凭自己花气力挣来的,凭啥说没收就没收,结果被人一绳子都给绑了去,在宝荣去朝鲜打仗那会就在乡里都给毙了。
听到这里,王吉祥捶胸顿足,不仅为原本亲家的命运感到惋惜,也为大女儿今后的归处忧心犯愁,他痛苦地看着一旁端坐不语的卞宝荣,嘴里却说:“这都是当初他不听我的话,非要搞什么马头墙,说今后还要盖祠堂,办乡学,让娃们都学四书五经,懂得孔孟之道,他也不看看,现在哪里还兴这个?他这一走了之也就罢了,他可不知道,他这边的事一出,再没有人敢质疑土改了,全部按照政府说的,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分多少就多少。也害苦了我家的莲了,他的娘死得早,原本算着早点许配个好人家,也让莲她娘在地下能落个心安。”
老卞夫妇也跟着落泪,韩家的事当时对每一家人震动都挺大,他们也曾经提心吊胆过,生怕政府也把他家的地分了去,好在村长偷跑着过来,说政府有政策,志愿军的家属要酌情处理,老卞和老伴、女儿宝霞这才把心咽到了肚子里。
莲此时也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不过,在客人面前,她只是默默流泪,任凭泪水打湿了衣襟。
而妹妹荷的情形正好相反,当初是小陶庄财主许老六家主动前来提亲的,说他家的独苗孙子到了婚配年龄,两家门当户对,可以结秦晋百年之好。原本王吉祥并不愿答应这门亲事,原因是他听说这个独苗是个好吃懒做、嫖赌逍遥的“花孙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未来指不定要花尽万贯家财、变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的,徐家老太爷就保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就是要把他的心找个人给拴住,成家之后兴许就懂得过日子了,老爷子还亲笔撰书一封恳请荷姑娘大慈大悲,挽救他的一家老小,并且早早送来聘礼若干。王吉祥被他缠得没法,就去问荷的意见,荷却是动了挽救浪子的善心,再说人能坏到哪去呢,难不成还真成了禽兽不成?
徐老爷子千恩万谢,和还有些忐忑的王吉祥见了面,说了一车轱辘好话,还把不争气的孙子专门找来拜见泰山大人,王吉祥看去,人似乎瘦了点,但长得也算白净,初看上去并无恶习的样子,接人待物也没见什么轻浮的举动,也就点了点头,还在未来的姑爷走后说了几句恭维话让老爷子宽了宽心。
没成想,就在短短半年之内,花孙子变本加厉,把万贯家财输得干干净净,还真的成了沿街乞讨人见人恨的一个废人,祖屋也早就变卖用来还债了,老爷子一气之下呜呼哀哉,父母也就带着老娘搬到村口四面透风的老庙里栖身,和王家的婚约自然也就没有再提,这边王吉祥就把聘礼都给退了,也算帮人家一把,据说又陆续让这个不争气的“姑爷”都给踅摸去当赌资给输掉了。
王吉祥哀叹,这真是富不过三代,赶走了日本人、又打跑了老蒋,这才开始过安生日子,就出了这个败家子,还差点当了自家的女婿,好在荷坚持自己的婚事一定要和姐姐莲一起办,这才被耽搁下来,否则,现在荷过的是啥遭罪日子都不敢想。
听到这里,卞宝荣有点坐不住了,他真想立即找到当初许诺他带兵从朝鲜回来要请他喝酒的县长,这样的土改固然是满足了广大贫苦农民需要土地的愿望,但是平白无故地就把辛辛苦苦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财富给剥夺了,甚至要要了这些人的命,这样的做法合适吗?
农村里地主把土地出租给农民耕种,解决的是贫民的生计问题,这与城里面资本家办厂给贫民一口饭吃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农村里先来这么一出,再到城里也来这么一出?那还不天下大乱?
地主当中固然有一些为富不仁、可恨该杀,但是不至于只要是地主就一律收地吧,这里面也要区分对待呀,当年打鬼子那会,也有不少开明士绅捐款捐物甚至毁家纾难,这才几年,十年不到,就不认账了?
卞宝荣在那一刻的“入定”让王吉祥和两个女儿感到诧异,原本当这个本地知名的走出去的“大人物”来到王家的时候,莲和荷还以为此人是个五大三粗杀人无算的草莽之辈,没想到,来人竟然温文尔雅、内敛含蓄;而且在莲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莲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这让她害羞的同时忍不住多看了这个男人几眼。荷不管不顾,她对这个志愿军英雄感到好奇,就一直盯着这个男人看,能在异国他乡打败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军队,这无论如何是让未谙世事的少女崇拜不已的。
当看到宝荣“老僧入定”一般不言语了,几个人都有点慌神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似乎看出宝荣在思索,姐姐莲挥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妹妹,卞家夫妇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对着懂事的莲微笑着点了点头。
卞宝荣想到了兄弟曹常杰,如果他在这,依他的脾气,肯定会找到县里、至少是乡里问个明白,没有地就分地,不管不顾他以前是什么人,那怕是赌徒和懒汉,你也给他一个贫农的成分,开批斗地主大会的时候,这些人冲上去对着地主拳打脚踢,指着鼻子痛骂控诉,这里面属实也就罢了,万一是挟私报复又有谁会详加审讯辨别,会后往往口号一喊,马上就把地主押走枪毙,此风一开,今后还有谁会讲良心?还有谁会守法?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是失礼的举动,卞宝荣冲着王吉祥笑了一下表示歉意,看看天色渐晚,他站起身来告辞。
第二天,卞宝荣专门进城找到了县长,将他想了一夜的困惑挑拣着讲了出来。
县长的办公室不大,但是很安静,县长年纪也不算大,但是按照部队的级别至少也是团级干部,他知晓了前解放军和志愿军营长的来意后,意味深长地问他,是否继续待在家里务农,还是出来为人民继续服务?
卞宝荣不太理解这里面有什么关系,原本他是想一口回绝县长的好意的,不过,头脑里电石火花一样闪过莲的面庞,他艰难地点点头。
县长笑了,告诉他,其实他的工作问题县委老早就考虑了,不是抗美援朝重要,早就任命他为县里的教育委员了,现在那个职位有人了,所以要重新考虑他的任命。
宝荣就说,自己想到乡里去,现在几个生产队组成一个大队,几个大队又组成了一个乡,乡里联系着农村,自己既可以为人民服务,也可以尽尽孝心,照顾到父母亲。
县长冲着他点点头,走出去十来分钟后,笑着回来,握着前志愿军英雄的手说,经过县委集体商量,决定委派他担任宝荣所在大同乡的党委副书记,和年轻的乡长兼书记胡一平一起开展工作,即日就可以去乡里报道,任命马上就下发到乡里。
卞宝荣丝毫没有显现出多大的惊喜,但是在内心,他轻轻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