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里，战争中被俘虏就和女性失去贞洁一样，都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事情。
　　当宝霞面对着秀娟对杨排长态度冷淡同样的抱怨时，她犹豫了好长时间要不要把事情真相讲出来，最后还是在一时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秀娟知道真相后，两个好姐妹反倒一起拥有了一个秘密，这也让她们对杨排长的过去充满了好奇。
　　秀娟让宝霞还是到她哥哥那了解情况，毕竟人分到了乡里，档案上肯定有记录吧。宝霞说，平时难得见哥哥一面，更何况哪来的机会和他打听这件事呢？
　　秀娟指指王家的方向，宝霞撇撇嘴，说实话，她还真不情愿去求那位说不上来哪里有着不同的嫂子。
　　但是，为了了解更多有关抗美援朝战争的情况，为了能打听到有关曹常杰的消息，宝霞决定了，改善和嫂子的关系，为此，这天她拉着父母一起到了王家。
　　王吉祥自从那次受了惊吓之后，身子就一直比较虚弱，再加上卞宝荣入赘王家，好歹家里有个主心骨了，也就放下心来静养，这人一旦上了年岁，又加上放下了心事，并没有让他牵肠挂肚催他逼他让他提一口气打拼的事情，那整天也就萎靡不振的，但是，好在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来了。
　　亲家和亲家母的造访，让王吉祥勉强支撑着身子接待了一会，就由着荷搀扶进里屋休息了，莲陪着公公婆婆和小姑子说话。
　　婚后的莲越发沉静，褪去了青春少女的青涩，多了些少妇珠圆玉润般的光泽，这倒让宝霞不由自主平添了些对嫂子的好感。
　　哥哥宝荣还没有回来，莲在张罗着安排晚饭的时候，宝霞借着一起下厨帮忙的机会，有了第一次近距离和这位嫂子接近的机会，她踅摸着怎么开始和莲的谈话。
　　唉，如果是秀娟做自己的嫂子，还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吗？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可有多方便呀！
　　莲似乎也想和这位小姑子处好关系，她也在为如何开口犯愁，毕竟两个人之前并没有多少的交流。
　　“还没感谢你呢，那一次我冒冒失失去找宝荣，你哥不在家，还是你关照我到乡政府里去找他的呢！”莲微笑着开始了对话。
　　宝霞猛地想起来，确实有这档子事，在公审大会前的那个晚上，莲突然找上门来，央求着让她见一见哥哥，自己当初还有些生气和不解，你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半夜三更地跑来找哥哥做啥子？
　　但是看到莲凄苦无助的眼神和孤单离去的背影，面硬心软的宝霞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到乡政府里去寻哥哥，后来的事她也听说了，莲那一夜找寻哥哥的时候，哥哥也正在为她家的事情奔波着，这两个人，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初就想到一块去了！
　　宝霞嘴里客套着，手里也没闲着，但是，摸摸这个放下了，摸摸那个也放下了，在大宅子里宽大的厨房里，她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莲看着小姑子，怕她困窘，就招呼她坐着，并不需要忙碌，自己一个人料理得过来。
　　宝霞心里生出些感激，索性也就坐了，看着忙碌的嫂子，并没有觉得过意不去，事后，她把此刻特别放松的心情告诉给秀娟听，秀娟说，这是她内心开始接受这个嫂子的缘故。
　　宝霞当时不觉得，事后一想，倒吃了一惊，这么快就稀里糊涂接受眼前的女人做自己的嫂子啦。
　　秀娟说，这要放在战场上，八成就会成为叛徒，还没吃上人家一顿饭呢，就先吃人家的嘴短了。
　　宝霞作势要过来拧秀娟的嘴，秀娟笑着躲开，最后还是被眼疾手快的宝霞撵上，两人嘻嘻哈哈，搅成一团。
　　但是，静下来细想，宝霞觉得嫂子身上有一种力量，原本认为只是人漂亮一些，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现在一处才发现，混不是那回事，莲的从容和沉静让她羡慕和欣赏。
　　难怪哥哥相了一回亲，就喜欢上人家了，这样的女子不处不知道，只有靠近她，才知道她有多招人疼爱——这让宝霞为哥哥能和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感到庆幸的同时，也禁不住问自己，自己也是这样的吗？
　　还有，那天，自己支支吾吾把心事讲给了莲听，莲都听懂了吗？
　　宝霞不知道，莲不仅听懂了，而且比宝霞的哥哥还要上心，小姑子第一次上门求自己，自己不尽心怎么行呢？
　　那天，二老和宝霞坐了很久，宝荣估计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直到一家人走了以后，他才回来。看着刚刚忙碌得停下来的妻子，宝荣有些歉疚，莲没说什么，知道丈夫是吃完饭后在乡政府里连夜开会的缘故，她也有些心疼，夫妻俩同时想说点什么，但只能相视一笑，莲就拉着宝荣的手，在月光里上了屋顶的晒台，自从那一次在这里眺望远方，两人就有了共同的秘密——寂静的夜里在晒台上依偎在一起，可以什么也不说，就为了片刻的安宁和温馨。
　　今天，莲希望自己这样的幸福也能分给小姑子，让宝霞早点过上这样的日子。
　　宝荣听了妻子的话后，对着黑暗无声地笑了。小妮子想自己那位远在数千公里外的兄弟了，这既是好事，也着实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从杨排长那里了解战场上的事情倒是一条捷径，关于他的事情，宝荣知道得并不太多，只晓得他是在上甘岭战役中被炮弹震晕，大半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结果战友转移了阵地，美国人冲上阵地，他正好刚刚醒过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了俘虏。
　　莲就好奇地问，这也不是他情愿的呀，怎么听说就被剥夺了军籍和党籍了呢？
　　卞宝荣冲着黑暗叹了口气，杨排长在美军的集中营里还做了艰苦的斗争，也算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有给家乡丢脸，但是军内有纪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天理昭彰，相信总有一天杨排长的党籍和军籍都会被恢复。
　　莲在黑暗里靠近丈夫，她投入到宝荣的怀里，担忧地说，国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最可爱的人就只能选择牺牲？
　　宝荣爱怜地抚摸着莲的秀发，在他的内心里，也不赞成把战俘打入另册的做法，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已的，因此古人早就有过“将在外，君命有收不授”的共识，这可是无数血的教训换来的真知灼见，怎么到了如今，有些人就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最后和敌人选择同归于尽就是英雄，被炮弹震晕，不幸被敌人俘获就成了有污点的人，被打入另册，这是公正的吗？
　　在那一瞬间，宝荣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位已经长眠在异国他乡，家乡里只有衣冠冢的特级战斗英雄，也闪现出同一个姓的杨排长愁苦的脸，最后竟然还蹦出了曹常杰笑嘻嘻的脸。
　　就你能，臭小子，宝荣哭笑不得，别人都在战场上玩命，你倒好，还有心思笑，不就是有个朝鲜姑娘喜欢你吗？看把你给嘚瑟的！
　　记得他给莲讲给这位异姓兄弟的故事，所以也就没必要在妻子面前顾忌什么，真是同人不同命，三个家乡人上了朝鲜战场，竟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莲抬起头来，说还有一个人，目前数这个人命最好！
　　宝荣诧异地刚想问，看到莲噗嗤一声笑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也上过朝鲜战场呀，立过功，受过奖，目前还成了乡里的一个干部，而最让他自豪的，就是挽救了王吉祥一家人的命，还和美丽贤惠的莲喜结连理。
　　四个人，一个长眠在朝鲜，据说和敌人同归于尽后，连尸骨都无法找到，但是成了英雄，永远受到后世瞻仰和缅怀。一个尚在朝鲜，而且根据最近党内工作要求，地方政府还要配合军队做一些留守部队官兵家属的解释工作，很显然，如同大地震之后，注定还有一些余震需要防范，更有大量的善后需要处理，曹常杰一时半会是肯定回不来的了。
　　而现在在家乡的两个人，自己和杨排长，命运可是天壤之别。
　　抱着莲，宝荣突然感到一阵后怕，要是自己和杨排长掉个个，自己在战场上不幸被敌人俘获了，那现在自己会在哪里，爹娘和妹妹又将被别人怎么看？自己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莲仿佛也意识到什么，她抱紧了宝荣，宝荣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也回报以热烈的拥抱，在俯身下去亲吻莲的时候，他已经决定，要善待身边每一个人。
　　数日后，他开上一辆吉普车，接上杨排长，还带着妹妹和秀娟，专程到泰兴杨货郎乡去祭奠那位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战友。
　　摆上祭品，宝荣带头跪倒在墓前。陵园似乎变大了一些，坟前还有最近刚烧过纸的痕迹。
　　宝荣告诉英雄，战争结束了，如今，军队已经陆续凯旋，死者长已，活下来的人还要更好地生活。
　　宝荣的话让跪在他身后的杨排长触动很大，一路上都没有讲话的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在祭扫完陵墓之后，一行人返回的中途，在一片开满了鲜花的原野上，杨排长对着三个关注他的人，开始讲述他在朝鲜战场上的遭遇。
　　杨排长的讲述，又把几个年轻人拉回到战火纷飞、惨烈至极的战场硝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