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四）

　　適知道，若無意外，墨者接過祭祀的權力已成定局。
　　這意味著墨者也將承受可能的天災帶來的民眾的憤怒。
　　這是在賭。
　　他讀過壹些史書，不精，沒聽說今年有大旱。
　　再者這幾年各國都在忙著打仗，從南打到北，亂成壹團。西域地區的大月氏也逐漸從部落變為早期國家，連西域以及草原都過得不錯，足見這幾年風調雨順氣候濕潤溫暖。
　　贏面極大，世上也沒有萬無壹失的事，有八成把握就可以賭。
　　再回頭，見禽滑厘已經和那年長巫祝退到後面密談去了，那些年輕的說錯話的巫祝也不再說話。
　　適猜測，禽滑厘應該是先說壹些看似要退讓或是分利的話，讓他們相信，給他創造更多的時間。
　　既是如此，適便不想浪費。
　　看著下面躁動的人群，知道為長久計現在要穩住這些憤怒的民眾。不然事情就會變得不好控制，後續的壹系列計劃也就無法完成。
　　他大聲地喊了幾句讓人靜壹靜，那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壹直盯著適的動作，這都是提前計劃好的。
　　見適揮手，明白適的意思是先讓人安靜，那些人便壹起發聲喊。
　　十余人各自占據方位做傳聲筒，不多時眾人也安靜下來，只看適接下來要做什麽。
　　適趁機叫墨者幫忙，又支起來壹個大陶罐。
　　陶罐的下面裝著半罐醋和石灰石，壹旦加熱石灰石就會和醋反應冒出氣泡，看起來上面浮著的植物油就像是沸騰壹樣。
　　下面生火加熱的同時，適又道：“妳們壹定奇怪，這些膏脂為什麽如水壹般。先不說這個，可能還有人不知道我們是誰。”
　　他指著旁邊的壹眾墨者道：“或許有人聽說過，或許有人沒聽過，今天就說壹下。我們是墨者，我們為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祭祀也好、做事也罷，都是為了天下大治。”
　　“這些脂膏，我們取自菽豆，得自天誌，也是為了大利天下。剛才那些油炸的祭祀的天梯好吃嗎？妳們以後想要常吃嗎？”
　　那些已經品嘗過的，紛紛點頭。
　　沒機會品嘗的，紛紛詢問是什麽味道，或是希望下壹次炸出來的自己能常常。
　　蘆花帶著幾人不再只在跟前發放，而是深入到人群當中，挑選那些孩童給他們吃。
　　眾人自發地讓開道路，誰也不會去搶孩童的東西，心中只有感謝。
　　待那數量不多的小麻花都發出去後，適便道：“我們墨者，就是希望有壹天啊，人們想吃就能吃上這些東西，不必等祭祀之後神明享用之後才能嘗嘗，妳們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啊？”
　　大人們還沒回答，那些孩子們便先喊了出來。眾人或是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或是感激地看著那些墨者，總歸知道了墨者到底是要幹什麽——好像就是讓天下人過上好日子的。
　　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的，而且聽起來淺顯易懂。
　　適面前的假油鍋此時也已“滾沸”，他裝作無意的摘下手套，將手伸進油中。
　　不少人驚呼壹聲，隨後想到這人手如金烏之翼，怎麽會懼怕這些滾沸的脂膏呢？
　　果不其然，適就像是在洗手壹樣，在鍋中裝模作樣地攪動了幾下，說道：“這東西味道很香，這樣吧，每個村社便選壹人，拿回去壹些讓眾人品嘗壹下。雖說不能烹炸，但是燒熱後加入到葵菜腌菜上，也有幾分膏脂的味道。”
　　旁邊的墨者趕忙用很小的小陶罐將適攪拌過的那些油裝好，適又道：“此物除了能吃、能祭祀之外，還有壹用。但凡能夠溝通神明的人，必能得到神明的賜福，這物便可以區分這人是不是真正可以溝通神明。”
　　“壹個人到底能不能溝通神明，並不是靠嘴說的，而是要妳們用眼睛去看。難道那些假裝能溝通神明的人還少嗎？所以，若再有人說他能溝通祝融，那就燒熱這些膏脂，將手放進去，看看到底得沒得到祝融的賜福。”
　　壹邊說著，那些墨者已經將他攪拌洗手的油裝好，並沒有立刻分發，而是仔細地分開是油還是下面的醋。
　　適的話，又在含沙射影。
　　那些年輕巫祝中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大為不滿；那些真正篤信的則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樣的賜福。
　　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是最大的敵人，他們根本不信這些東西，所以最難對付。
　　此時巫祝們也沒有見過植物油，適說這是脂膏他們也不信，覺得指不定是什麽東西來騙人的。
　　包括之前的那些手段，他們也相信壹定是用了什麽詭秘的手段，他們才不信有人真能溝通神明。
　　適剛才那樣說，分明是在指桑罵槐說這些人都是假裝能溝通神明的騙子。
　　如今適已經得了勢，人心向背很顯然，不相信有神明的巫祝知道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主祭和那個年長的墨者在談什麽還不知道，可這時候自己也要做些事。壹個中年巫祝走到適的身前，看著旁邊那個正在炸麻花的油罐，冷笑道：“這樣的膏脂，我還從未見過。豬狗膏、牛羊脂，哪裏有如水流動的？真正滾沸的脂膏妳當然不敢碰，可是這樣的‘脂膏’只怕每個人都可以有什麽‘金烏之翼’”。
　　適故意做出壹些緊張的神情，那巫祝更信其中有詐，因為他是那種根本不相信有什麽神明的巫祝，所以信有詐信的更深。
　　看起來挺嚇人，可或許有什麽秘法，這種裝神弄鬼的事他也做過，若是常人不知道肯定以為神跡。
　　他想，今日便就揭穿此人，好讓眾人之心重回自己這邊。
　　說完徑直走到了還剩下的唯壹壹口油罐前，伸出手道：“按妳這墨覡所言，我要是也沒事，是不是我也有金烏之翼啊？”
　　嘲弄地看了適壹眼，適沖著公造冶點了壹下頭，公造冶悄悄來到了那巫祝的身後。
　　巫祝相信有詐，因而自信，嘲笑之後，想要將手深入沸油之中。
　　可剛靠近，裏面崩出的油花便狠狠地燙了他壹下，這原本已經伸到油面上的手感受到熾熱的溫度，心中壹驚急忙想要縮回。
　　然而公造冶早已來到了他的背後，眼見他要縮手，用力壹碰，直接將那巫祝撞得重心不穩。
　　這是軍陣中沖陣之術，這巫祝哪裏能經得起撞擊，登時站立不住，雙手全都按到了沸油之中。
　　慘叫聲還沒喊出之前，公造冶大聲道：“那就看看妳是真是假吧！”
　　他剛喊完，手中用力暗暗頂住了巫祝的腰窩，讓他腰間酸麻難以發力站直，隨後壹聲慘絕人寰的叫聲從巫祝的嘴中發出。
　　公造冶暗罵，心說好好的壹鍋油就這麽沒了，自己可是費了好大力才榨出的，混入人油還怎麽吃？
　　旁邊的駱猾厘更是恨得直拍自己大腿，心說那炸豆蟲配上適弄出的烈酒正好，這東西本就不多，實在浪費。
　　兩人所想時，巫祝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滾沸的吞噬著巫祝雙臂的生機，公造冶又在後面悄然用力不讓巫祝站起身，不多時功夫，壹股極為誘人的炸人肉的味道就飄出。
　　不少人抽了抽鼻子，適壹想這是炸人肉的味道，強忍著惡心，揮手請公造冶幫忙將那個巫祝拉出來。
　　適心中暗暗瞧不起這巫祝，據說後世天津衛的小混混們比狠搶地盤，人家為了幫派自己跳進油鍋只為證明自己幫派最狠，片語不聲，這巫祝可比那些小混混差得遠了。
　　巫祝的慘叫聲極為瘆人，可是在場眾人見多了生死，或在戰場或在災荒，也沒當回事，只是覺得很直觀地證明了適的觀點：這人明顯是假的。
　　兩條手臂被炸的黑漆漆的，慘叫聲讓其余的巫祝瑟瑟發抖，不敢直視適，心中卻不解適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難道他真有什麽金烏之翼祝融之血？這不可能啊，世上哪有什麽神明？
　　公造冶用壹些草堵住了還在慘叫的巫祝的嘴，拉到壹旁用力將其擊昏。
　　適攤手，強忍惡心做出笑容，笑道：“妳們看，這就是假的。這脂膏也沒法吃了，太惡心。我就放在這吧，以後再有說自己能溝通祝融的，妳們別聽他們說，直接燒好這些膏脂到滾沸，把他扔進去看看。”
　　“要是在裏面猶如沐浴，那應該是真的。要是死了，那肯定是假的，不能信。”
　　說完他指著那些聽到慘叫後瑟瑟發抖的巫祝們道：“要不妳們誰來試試？”
　　聽著這樣的慘叫，誰人敢？壹個個跪在那裏，不敢作聲，卻也不敢有壹人說自己就是行騙。
　　若是最開始承認，也沒什麽。
　　可現在這麽大的罪孽全被適扣在了他們身上，民眾的情緒也已經被煽動起來，他們知道這時候承認就是死路壹條！
　　而且很可能會被那些憤怒的民眾扔進油中炸熟。
　　既然無法回答，便只能用沈默來做回答。
　　幾名巫祝悄悄看著在後面正和幾名墨者交談的頭目，知道這件事想要解決，只能從說服這些墨者入手。
　　只是，這些墨者到底想要什麽？
　　前臺氣氛火熱，油炸的慘叫、民眾的呼喊匯在壹處，讓後面正和禽滑厘交談的巫祝頭目心亂如麻；也讓禽滑厘占據了上風。
　　禽滑厘見適在前臺已經做成、大勢已成，便道：“我們啊，自有手段。”
　　巫祝壹聽，心中壹動，似乎明白了什麽。
　　禽滑厘說的是自有手段，似乎就是在告訴他，根本沒有什麽祝融血、金烏翼，而是和他們壹樣有壹些密不外傳的手段。
　　既是手段，便能學。
　　既說是手段，便是在說可以學。
　　只要條件足夠。
　　否則事已至此又何必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