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雲中春(壹)
戰國野心家 by 最後壹個名
2019-5-20 20:23
“史家刀筆,應該寫年月日、公子朝作亂不成,被某人所誅。”
“妳們不說名字,那史家刀筆就只能說我死於亂軍之中。史家不會記下妳們的名字,但妳們的姓名卻可以因為我被後人記住。”
公子朝有些固執,也有些驕傲之下的執著。
他可以死,可以被殺,可以被分屍,但至少應該死在某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手中,因為歷史總是這樣的。
他不喜歡墨家的那些說辭,也不喜歡自己死在壹群無姓庶民手中,因為那樣史家之筆會寫“公子朝被庶民所殺”,這大約是僅次於掉進糞坑淹死的晉侯的窩囊了。
他也確信,對面的人至少也是士,而非是無姓之氓,只要對方說出名姓,至少他的死只是壹個尋常的叛亂招致的死亡。
歷史總是這樣的,某公子叛亂,某人殺人或執之,只要他死在有名有姓的人手中,這天下就還是原來的樣子。
最好就是公子章懸封地封君金玉之賞,壹眾氓民爭執其肉,分而邀賞,甚至大打出手。
可對面聽了他的話,就像是沒有聽到壹樣,依舊重復著那句讓他投降的話。
公子朝似乎明白過來,冷嘲道:“我知道了。妳是怕擔上殺我之名,有人效豫讓尋妳復仇。”
對面的庶俘羋心中亦是冷笑,暗道我父親俘獲楚王越王尚且不懼,妳不過只是公子,俘獲王侯尚且不懼,區區公子何足道哉?
即便這樣想,牙關依舊緊咬,壹句話不提他的名姓——他不是不想讓這件事,變成壹件父子相繼的美談、也不是不想變成壹件民間稱贊的傳奇,只是不想讓公子朝死前這樣想,反正他的功勛會有人記住。
這是他對貴族的侮辱,用自己的方式,用墨家的方式。
叛亂貴族的死,本該是傳奇的轟烈的,可他偏不準,就是要讓他死前帶著對墨家道義的怨恨和恐懼。
對面的公子朝笑過之後,發現對面仍舊不為所動,還是重復原來的那句話。
於是回頭沖著車左等人道:“修好馬車,送我衣冠整齊的回去。告訴公子章,以上卿之禮葬我。”
壹言畢,橫劍自刎。
車左不驚,只是慟哭,隨後折斷了彎弓,蹲下來和車右壹同修理損壞的馬車,為公子朝整理了衣冠後,擺在了馬車上。
庶俘羋等人在遠處默默地看著這壹幕,直到馬車修好。
車左等人沒有選擇仍在車上,而是跟在馬車的後面,采摘了壹些路邊的桑麻葉莖纏繞在身上以作喪服。
………… 趙都。
“君上!君上!大喜!”
“闕與壹戰,墨家全勝,叛首公子朝自剄,其余貴族或被俘或自殺,大事定矣!”
壹名宦者掩飾不住得到消息的喜悅,趙侯章聞言,只是點點頭,略作賞賜,隨後又沈浸在之前的憂慮之中。
叛亂結束了。
魏國退兵了。
中山與趙修好了。
他這個趙侯的位子也終於穩固了。
可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
墨家要的那些條件,勢必要對趙國的將來產生極大的影響。
邯鄲那些心思散亂不仁不義求利無德的民眾,也必然會對他的君權大為不利。
公仲連死前最後的壹番話,是讓他“泗上不亂、不入中原”,也告訴他趙國的發展方向是中山和林胡,可現在趙國能選擇的只剩下中山了。
林胡趙國可以打得過。
可是墨家若是盤踞在那裏,他要打,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現在是真的打不了,趙國已經油盡燈枯。
不只是趙國,魏國齊國也是壹樣的油盡燈枯,數年之內都不可能再發動壹場大規模的戰爭了。
墨家的條件他已經答允,卻沒想到魏國退兵的如此迅速,他本以為會是壹場極為艱難的決戰,不想卻是這樣壹個波瀾不驚的收場。
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後悔,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倒不如不答應。
可轉念壹想,就算不答應,雲中九原等地,也不是這幾年可以經手的。
哀嘆壹聲,又無計策,只能先叫人準備,等眾人回師後宴請。
月後,中牟的宮室之外,庶俘羋穿著壹身嶄新的軍裝,有些好奇地望著華麗堂皇的趙國宮室,心中並無半點緊張。
心中以為平等,於是便覺得平等,原本庶民以為深不可測的宮室,在他眼中那也不過就是個蠹蟲用民眾血汗營造的房屋,他有許多的情緒,唯獨沒有敬畏和緊張。
等了許久,有宦者喊道:“庶俘羋有執叛首之功,準以入殿……”
幾聲傳喚後,有人引著他來到了最末席,按照原本天下規矩的最末席。
以他的身份,原本這樣的宴會是絕對沒有資格參加的。
壹則按說他身份卑微,往上追溯是絕對沒有顯赫祖先的,到他的上壹輩才自己弄了個姓氏。
雖說趙氏那就那麽回事,造父封於趙之後才有的氏族,但畢竟那時候已經成為了歷史,趙氏也已經從籍籍無名到了百年世家公侯之位。
再則舊時的軍制,壹則車戰立功的多是貴族、二則就算追擊徒卒也不可能追到貴族、三則徒卒並無組織壹旦沒有了貴族的統領難以成軍,所以幾乎沒有庶民獲得這樣的功勛。
他跪坐在案幾之前,略微有些不習慣,他的家中早早就有簡單的木凳和桌子,那是泗上這些年的習慣,也是墨家內部諸多木匠傳承的壹種結果。
來之前,有人找過他,讓他註意壹點言行,不要過於張狂,而是多少要給趙侯壹點面子,不要鬧的太不愉快,畢竟現在雲中那裏的人口還沒有充實。
感覺到腿微微有些發麻,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覺得再這麽坐下去自己的腿非要麻了不可。
宴會的氣氛有些冷清的高雅,鼓樂齊鳴,絲竹亂耳,壹板壹眼。
桌上有各種各樣的餐具,大半數庶俘羋都沒見過。
怎麽用餐刀切肉、怎麽用餐叉、什麽時候該用筷子、什麽時候該用醬料、什麽肉該蘸什麽醬料,他是壹概不知。
趙侯悄悄看了看對面末位的庶俘羋坐臥不安、手裏拿著個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心中暗笑道:“賤人就是賤人,不通禮儀。”
心中雖然不屑,可嘴上卻道:“墨家自有規矩,與諸夏不同,自便……”
可剛說完,胡非子便起身道:“君侯此言差矣。墨家自有規矩,與貴胄不同,豈能說與諸夏不同?難不成那些短褐下裳之輩,竟非諸夏之民?”
宴會雖說是為了慶功,但也是有史官在場的,有些話涉及到的原則那不是壹句輕飄飄的無心之言就能這過去的。
趙侯章壹時語塞,好在身邊大臣連聲笑道:“這是宴會,雖然胡非子與屈將子俱在,卻也不是在齊地爭‘勇’。”
他是在借當年胡非子和屈將爭論什麽是“勇”的這個故事,來緩和下氣氛,說這是宴會,不用爭論什麽道義。
壹眾人打著哈哈就算是掩過去,庶俘羋撇撇嘴。
在趙侯章看來,他好像是緊張羞愧的手足無措,有些沒見過大場面的感覺。
而實際上他只是在琢磨,這肉該怎麽下筷子。
他也聽不慣那些絲竹鼓樂之聲,他相信那些專門從事音樂的人水平壹定很高,只是他聽慣了民俗俚曲,實在是欣賞不來。
悶頭吃了壹會,冷不防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擡頭壹看,正是趙侯在那說話。
“昔年畢萬,匹夫也,七戰乃成上卿,方有魏之基業。妳立此大功,當得封地。”
“我知道墨家的規矩,功不封地,可有功不賞,卻是不行。妳們的子墨子不是也說過嗎,功必賞、過必罰,邦國可興。”
“妳為我立下了功勛,墨家的規矩不賞封地,我以趙侯之身,賞妳封地五十裏。”
庶俘羋壹怔,他來之前有人和他談過宴會上的種種可能,卻沒人想到趙侯會這麽說。
這時候在場諸人都在註視著他,既有趙國這邊的人,也有墨家這邊的人。
胡非子和屈將等人這時候都不方便說話,庶俘羋起身後道:“我是墨者。”
趙侯章大笑道:“我知道。墨家有墨家的賞賜,我有我的賞賜,這不是壹回事。立功不賞,天下人將如何看我?”
庶俘羋搖搖頭道:“我是墨者。以墨家之義,土地屬於天下人。您怎麽能用您沒有的東西賞賜我呢?”
“如果我接受了妳的封地,那麽就證明我背棄了墨家的義。為了區區五十裏而放棄義,這是可以的嗎?”
“我的義,無價,所以不能夠售賣。而妳給我的東西,並不是妳的,這等於是用別人的東西來賞賜我,這恐怕比起不賞賜更讓天下人恥笑吧?”
短短的壹句話,整個殿內壹陣無聲,趙侯的臉色微微有些難看。
趙侯只是臨時起意,想要逗壹逗墨家這些人,讓墨家的人出壹點醜,他沒指望這人會接受,只是想要看到剛才懟他的胡非子和屈將出面制止的場面。
卻不想對面直接把問題踢成了道義之爭,場面頓時尷尬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