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要來電了

　　笨重的救護車發出壹聲低鳴噴著濃煙遠去，而應決然在原地站了壹會兒，看向西方。那裏有壹個身影正從人群當中走過來，所過之處不少人向他行禮致敬——“李真”回來了。
　　他深吸壹口氣，轉眼間又恢復之前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
　　李真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節哀。這種事妳我……都想不到。”
　　熟悉的語氣和聲音。應決然擡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很清澈，似乎的確是從前的那個李真。但他又想起戴炳成的話，強迫自己牽牽嘴角：“人沒找到？”
　　“找到了。”李真聳聳肩，“但是……已經沒氣了。畢竟同事壹場，我把她火化了——總好過再被擡回基地做研究。”
　　人沒帶回來。應決然的臉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悲哀與無奈，但心裏……但心裏卻好像覺得有些莫名欣喜。
　　倘若這個李真真的是假的，那麽他所羅列的那個“假李真”的“罪狀”，指的就是他自己吧？！
　　這就意味著他或許是站在真理之門那壹邊的。而他的血可以救人。就是說……
　　若素沒死。
　　哈……應決然在心裏微微松了口氣，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感覺。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很多東西——就像很多人也背叛了很多東西壹樣。這感覺令他有些難受又有些愉悅，因而他只能喃喃道：“這樣……這樣……這樣也好、也好。”
　　李真理解地嘆口氣，瞥了他壹眼，又向四周看了看：“院長怎麽樣？”
　　“傷到了腦袋，具體的還不清楚。”應決然低聲道，“已經回基地了。”
　　“哦……”李真拖長了聲音。又對他笑了笑，“找個地方好好待壹會兒，我去處理些事情。今晚不能再出亂子了，得確保設備的安全。”
　　“嗯……是。”應決然並了腳。
　　李真點點頭走遠了。
　　他看著李真走到遠處同航天基地的幾個負責人談論了些什麽，似乎又發布了幾個命令，便轉過頭去，跳上壹輛正要開往北方基地的卡車。壹個士兵伸手幫了他壹把，他說了聲謝謝。然後發覺車上其他幾個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遮遮掩掩，臉色不大正常。他知道壹定不是因為自己的上尉肩章，而是因為他的另外壹個身份……
　　安若素的未婚夫。這事情絕大部分人都知道。
　　安若素還是基地的心理醫生。醫生這個職業總是會受到很多人尊敬，更何況她還是壹個美麗又迷人的女子……
　　哈，美麗又迷人。真諷刺。從前自己壹直覺得她沒有什麽特別引人註目的地方……而到了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過往種種來，並且覺得自己不知道從前究竟是中了什麽邪，竟然對這樣的壹個女子視而不見。
　　如果自己再和她親近壹些，多談壹談，她會不會變成壹個正常人、從而避免今晚這種事發生？
　　可是……她怎麽會變成那種人？
　　所有人都變了，應決然覺得這個世界有些不可思議。
　　真的是我什麽都不懂麽？
　　他在卡車車鬥的木質橫椅上坐下來，在衣兜裏掏出壹個煙盒捏了捏。但是空了。
　　旁邊壹個兵遞了壹支煙。應決然看看他，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著對方伸過來的火柴點著了。
　　那個兵看看這位車上的“最高長官”，又將手中的煙給其他的兵散了壹圈。幾秒鐘過後，車鬥上煙霧繚繞。
　　煙頭明明滅滅，大半支就沒了。這時候他身邊的那個兵才憋出壹句話：“節哀啊，長官。”
　　應決然看了他壹眼，又看看其他人。他們也向他沈默地點點頭。
　　應決然勉強笑了笑，沈默壹會兒，忽然問了壹句既不符合身份又不符合時機的話：“妳們不恨她？”
　　那個兵微微壹楞，然後咧咧嘴：“咱們都覺得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安醫生那麽好的壹個人……”
　　“那麽好的壹個人”。應決然楞了楞，心裏沒來由地生出壹陣惱怒——都知道她好，就自己不知道！她真的好嗎！她是白騎士！是王級！在自己面前怯生生又羞澀，可是壹只手指頭就能碾死自己！
　　他將煙頭丟下去踩熄了，站起來躬著身子，從飛馳的卡車上跳了下去。
　　幾個士兵的驚呼聲很快遠去，世界重新清凈下來。
　　應決然在地上站了壹會兒，將手抄進褲兜裏沿路慢慢走，打牙縫兒裏擠出壹個字：“操。”
　　夜色冷清，天光暗淡，微紅色的圓月在濃雲之後若隱若現。
　　※※※
　　數千公裏之外。兩個人影正走在大路上。
　　壹高壹矮，兩個男子。只不過惹人發笑的是，高大的那壹個還打了壹頂小小的蕾絲邊太陽傘。
　　但倘若仔細看的話……打傘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坐在他肩膀上的壹個小女孩。
　　眼下“大個子”老老實實地走在李真身邊，就好像壹個被嚇怕的小孩子——臉上塗了厚厚的壹層粉底，將細密的鱗片稍微遮掩住了。而嘴巴則緊閉著，偶爾張開壹條縫，李真便會漫不經心地掃過去，於是他又趕緊閉上了。
　　實際上太陽傘差不多已經遮住了他的腦袋，他是依靠聽覺和嗅覺跟著緊跟著李真走的。
　　他們在壹路向東去——去海邊。
　　於清清揉揉眼睛。她的雙瞳變成了黑色，但仔細看的話仍可發現隱隱約約的兩條細瞳孔。她唉聲嘆氣：“怎麽還沒到海邊啊……”
　　李真笑起來：“妳還想看海？不就是從海上過來的嗎？”
　　“可那是飛啊！”於清清撇撇嘴，“而且我想看海邊——那種很漂亮的海邊，電視上那種。”
　　“唔……好吧。”李真笑了笑。隨即聽到身後傳來汽車轟鳴的聲音，他連忙壹拉大個子，兩個人避在路邊。隆隆作響的大卡車載著滿滿的壹車人沿路駛過去，車鬥上站著的那些人則驚詫地看著打太陽傘的大個子，然後留下壹路歡聲笑語。
　　李真微微皺起眉頭。不是因為“大個子被人笑話了”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
　　這是今天他看到的第八輛卡車了。往日沿路走壹天都不見得能看到壹輛機動車，今天卻見了八輛。而且車上的那些人——
　　他們竟然在笑！
　　李真曾經見過不少人，無論是市民也好、農民也好、甚至生活暫時有保障的政府雇員也好，他們的臉上都是沈重而嚴肅的表情。因為壹年多的變故讓壹切都脫了軌，幾乎每壹個人心中都惶恐不安。戰爭的陰影與對未來的迷茫恐懼壓迫著他們，很難能有人像舊時代的人壹樣笑得那樣開心舒爽。
　　但今天見到的那些人卻好像卸掉了心都重擔，對未來充滿期待。
　　怎麽回事？
　　帶著這樣的疑惑，他們又向前走了壹個多小時——然後遇到三個路人。
　　似乎是三個農村大姐，身軀粗壯，壹路談笑風生。
　　李真想了想，要大個子遠遠地跟在他身後，他則快步走了上去。
　　差兩步的時候他揚起聲音打了個招呼：“大姐，去哪啊？”
　　壹個女人回頭看了他壹眼。第壹印象總是相當重要的，而李真的俊俏相貌和整潔服飾給人的第壹印象自然相當好。那女人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又看了看更後面的大個子，壹抹笑意壹閃而過：“咋啦？有事兒？”
　　三個女人停止談話，壹同向他看過來。
　　這三個人都空著手，什麽也沒帶。不像是去什麽地方買東西，也不像是去什麽地方打工……
　　李真溫和地笑笑：“跟您打聽個事兒——我今天看見八輛車都開過去了，那是要幹啥？”
　　最先說話的大姐驚訝地張開嘴：“妳咋還不知道呢？”
　　然後又看看另外兩個人：“他還不知道呢！”
　　另壹個女人笑著推她壹把：“那妳就說唄！”
　　李真笑著說道：“我們剛從村裏出來——想去城裏打工。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後面那是我兄弟，還有我妹妹。”
　　女人的目光越過李真的肩頭看了看——果真從太陽傘底下露出來兩截嫩生生的小腿。
　　她的表情又柔和了幾分：“那妳真出來巧了。前幾天來消息啦——”
　　她神秘地拖長聲音：“電要來了！”
　　“哦……這樣！”李真恍然大悟，點點頭。
　　他沒有表現出足夠的驚訝之情，女人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於是又補充壹句：“可也就能來十幾天。”
　　這事兒李真更清楚，但這壹次他張大嘴，楞了壹會兒：“那什麽時候能來呢？”
　　女人對他這壹次的反應比較滿意，邊走邊說：“通知說就這幾天吧。”
　　李真點點頭：“那妳們和他們這是……”
　　“進城打工啊。”那婦女滿臉笑意，“那麽多工廠不都停工了麽，聽說來這十幾天的電，又開始提前招人了——管吃管住。”
　　“妳想啊，就這麽幾天，工廠裏肯定得加班加點兒地幹，二十四個小時都閑不住，所以就得找人輪班。我們就是去打工的，隨便什麽活兒都要人！”
　　李真微微出了壹口氣——原來如此。
　　抓緊這十幾天的時間全國總動員——其實都用不著動員，人人都會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工作當中。因為這種日子過怕了。極光來得突然，所有人都沒有準備，壹些在這個時代常用的東西，就比如蠟燭、火柴這種小件，早早就被搶購壹空。
　　雖然很多東西沒有電照樣生產得出來，但關鍵問題在於人口——現代社會的龐大人口都是靠能源養活的，沒有現代化的工廠設備，誰都無法滿足這樣大的需求量。
　　其實這短短的十幾天對於軍方來說應當是最寶貴的吧。
　　因為他們可以再次制造出海量的彈藥，還可以……
　　使用威力巨大的戰略武器。
　　他挑了挑眉。果然聽到那個健談的婦女又大驚小怪地說道：“這個電壹來，那邊的仗肯定也就能打完了。”
　　李真想聽聽平民對這場戰爭究竟是如何看，於是問道：“啊？這怎麽說？”
　　那婦女笑道：“妳這個小夥子應該知道得比我多啊。用原子彈唄！壹個原子彈丟下去可不就打完了麽！”
　　另壹個婦女撇撇嘴：“哪有這麽輕巧。”
　　李真插話道：“可是我聽說——那邊不是在和人打仗啊。都是怪物。”
　　“這怕啥，還不是都怨從前沒電？”那婦女用手比劃了壹下，“到底都是怪物，什麽都不知道的怪物。沒電的時候咱們都守得住，來電了怎麽就打不過了？”
　　李真默然。
　　帝國境內的平民，竟然是這種態度。
　　或許是這個帝國驕傲了太久——幾乎從未吃過敗仗。也或許是官方的宣傳工作做得太好，人人都以為戰事仍舊僵持不下——是啊，在沒有電的時候都可以僵持下來，壹旦有了電，又有什麽理由會戰敗？
　　只是這些人都不知道，遠隔重洋以外的澳利亞都快要淪陷了。
　　而且……這還是因為墨西哥的類種似乎並未完全恢復，沒有傾盡全力。
　　對方為什麽壹直在等、為什麽壹直有限度地擴張他並不清楚，但那些東西的確有大規模登陸帝國境內的能力。僅他在菲律賓所見——那時候他剛剛走出那個無人村落，遭遇壹次類種對前線基地的突襲。便是有炮群猛轟，壹個“門徒”也可將那些誓死抵抗的士兵統統轉化為異種。
　　而且對方顯然不止能夠轉化壹個——自己的身邊就還有另壹個。
　　於清清也是那個類種“送”來的，對方幾乎就是在向自己示好。這又是為什麽？自己還真就成了他們口中的“主”？
　　李真滿腹心事，向那個三個女人笑了笑之後腳步慢下來，同她們拉開距離。然後又走了壹會兒，拐上壹條小路。既然人員開始大規模流動，他們也就不適合再走在大路上。
　　以免節外生枝。
　　於清清似乎看得出李真的心情有些沈悶，在大個子的肩膀上伸出手來勾勾他的頭發：“妳怎麽啦？”
　　李真笑了笑，問她：“清清，妳和那壹個……聖靈，還有聯系麽？”
　　於清清從傘底下露出腦袋來：“沒有哇。”
　　“嗯。”李真點點頭。但他並不相信這種說法——聖靈與門徒之間，沒有某種聯系才有鬼。但或許不是清清騙他，而是大洋彼岸的那壹位沒有動用這種能力。
　　其實他壹直有這種擔心，因此在同杜啟溪談論登月的事情的時候，是把清清支開到門外去了——以防萬壹。
　　他不可能為了保密之類的理由將於清清送走，至於剝奪她的能力——自己可以做得到。但是他不想那麽幹。在這樣壹個世界，沒什麽能力比能夠控制“異種”更適合清清。倘若是最後類種與真理之門戰勝了，那麽清清將成為那個新世界的壹員。倘若是人類壹方戰勝了，恢復了舊秩序，那麽他可以到那個時候再令她成為壹個普通人。
　　這雖然是壹個堅強的小姑娘，柔嫩的身軀卻也脆弱得很。她需要壹點防身的手段。
　　他們的目標是海邊，要找到那條龍。但他同時相信另壹個家夥也會出現——尋找朗基努斯之槍不可能不被真理之門的人覺察，或許現在潛伏在基地當中的那個間諜已經開始行動了。
　　官方的說法是，幾天之後極光便會出現。這意味著沈幕的理論的確像他說的那樣，是正確的——只不過出現了壹點小小的偏差。不過這麽壹點在沈幕口中微不足道的偏差卻壓縮了李真的準備時間，因而他們在小路上停下來，左右看了看。
　　寂靜無人。
　　於是李真讓於清清將傘收起來，然後要她像抱大個子那樣在胸前抱住自己的脖子。
　　清清意識到李真打算做什麽，大呼小叫起來。李真點點她的腦袋：“壹會兒在天上可不能這麽叫——嘴裏會灌風的！”
　　清清當即聽話地閉上嘴巴。於是李真飛了起來——壹對火焰羽翼伸展，卻在他的控制下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升至半空，壹把抓住“大個子”的手，宛若利箭壹般直沖雲霄。
　　異種被飛速提升的高度嚇得低沈地吼叫起來，而於清清則在咯咯地笑。
　　壹道火焰的羽翼劃過天空，快得好像流行。
　　而走在大路上的三個女人往天邊瞥了壹眼，當即停下腳步張大嘴。
　　飛行了四十多分鐘，遠處終於可見海岸線。只不過這裏空無壹人，只有海風與海浪。沙灘倒的確是有的，但不是於清清想象中的那種白潔的、長長的沙灘——海沙被猙獰的礁石壓在了下面，隨處可見漂浮的垃圾廢料，還有大團大團的海草。
　　海水裏散發著刺鼻的腥味兒，就好像這裏經歷了壹場水族大戰，而無數的屍體在海水以下腐爛，臭氣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