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兇獸

　　就在吼聲脫口而出的壹剎那，洞穴裏的那個分身化作無數光斑、穿透巖層，直射向天空之上。但現在已不是有形無質的光斑，而是變成了什麽威力更加巨大的東西——十幾米厚的土層被沖擊成了蜂巢，又在壹瞬間化作松散的稀泥，同那沖擊力壹起直沖上天，露出萬州七月夜晚明亮的天空來。
　　殘存的整片湖區都因著這股力量倒卷起來。巨量湖水化為壹條咆哮的水龍，裹挾著湖底數以噸計的淤泥和更下方的土石碎片，變成壹根通天的淺黃色巨柱。
　　而這根巨柱在下壹刻就被來自天空的光芒映成了金黃色。
　　原本應該是壹輪明月當空的中天處出現了不可逼視的光芒——就仿佛太陽在午夜突然出現，灑下炫目的金光與燃燒的火雨。
　　那是三對巨大的光焰之翼，籠在緋紅色的雲霞之中。而光焰生在壹條數百米長的龐大軀體之上，那軀體便在火雲當中遊走，發出高亢而憤怒的咆哮。
　　整片天空都好像正在呼吸——隨著那壹呼壹吸，沖上高天的水柱竟融入投影周圍的火雲當中，於是那緋紅的光芒便再壹次擴大，幾乎將半個市區都籠罩了起來。
　　它已從壹輪烈陽化為壹整片火光濃重的雲，雲團扭曲流轉，又形成壹個更加巨大的幻相——
　　那是壹條龍，人面、蛇身、背生六翼。
　　半個城市在這片延綿數不知幾千米的火雲之下，渺小得好像用木塊堆積起來的玩具。這龍身之前的面孔怒視下方的這片區域、壓得極低，好像只要吐出壹口氣便可將這些人類建造起來的建築物統統摧垮。
　　整片市區便因這情景沸騰起來。人們並非因為那令大地都開始微微顫抖的聲響驚醒，也不是因為那透過窗簾、仿佛令室內的空氣都開始燃燒的刺眼光亮。最先驚醒他們的是難以名狀的恐怖威壓，就好像有千斤巨錘重重砸在胸口，令每壹個人自睡夢當中驚坐而起，隨後便在向外戰戰兢兢地觀瞧壹眼之後發出極度惶恐的嚎叫、東奔西逃。
　　因為就在窗外的天空上有壹張無比巨大的人類面孔——幸運者或許只能從層層樓宇當中窺得不甚了了的面龐——那看起來更像是大團流轉的濃重火雲。
　　但不幸者在壹瞥之後卻會看到那壹雙巨瞳。
　　壹雙由瘋狂旋轉的熾熱氣體所構成的巨瞳，僅最中心那個放射出刺目白光的瞳孔便可裝得下壹整棟高樓。就在下壹刻——
　　這張巨大的面孔張開嘴。
　　於是火焰與氣流自那張巨口當中噴湧而出，宛若天降的火雨壹般席卷壹整片城區。樓宇的外壁當即燃起洶湧的火焰，每壹棟高樓都在這壹刻化為熊熊燃燒的火炬，發出可怕的崩裂聲。
　　但此刻更多的人已從壹秒鐘之前那種極度惶恐的情緒當中擺脫出來。因為他們身形忽然開始暴漲、雙眼當中布滿密集的血絲。裹在體表的輕薄衣物開始崩碎，密密麻麻的鱗甲像蛆蟲壹樣鉆出他們的皮膚，並且發出輕微的喀嚓聲——他們體內潛藏的那些來自太古的基因被某種力量喚醒，正在轉化為異種。
　　而此時李真所處的那片廣闊空間已經成為壹個巨大的坑洞。
　　原本將它覆蓋的湖底已經高飛上天空，整片湖區被剝掉厚厚的壹層，湖底在霎那之間加深了十幾米，隱藏地下數千年的暗河變成了地上河。
　　從地下的投影化為光斑飛上天空到火焰席卷市區只用了三秒鐘的時間。然而就在這三秒鐘的時間裏，那被束縛在青銅鑄座上的雕像開始變化。
　　水流壹旦消失不見，她的真實面貌便徹底暴露出來。
　　這竟然是壹個面容同人類毫無二致的女子，甚至算得上“貌若天人”。與其說是雕像不如說是壹個被“石化”了的人類。因為就在她的面孔上，已經有壹根赤紅色的發絲飄蕩起來。
　　發絲從原本凝作壹團的發團當中垂下，又因著周圍狂暴的氣流而舞動，牽連得周圍更多的細發從石質轉為更加柔韌的材質，就好像壹個被施展了魔法的石女漸漸恢復生機，重又變成擁有新鮮血肉的人類。
　　而她身上的那些條紋——那些充斥著流動的熾熱液體的條紋更加生動起來。沒有了沖擊而下的水流不斷地帶走熱量，又因為周圍的空氣溫度急劇升高，那些條紋開始變得寬大，就好像身體上的“傷口”張裂，然而露出的卻並非模糊的血肉，而是熱意更加洶湧的流動液體……就好像巖漿。
　　便是這時候李真才意識到，其實那些裂痕並非“傷口”。裂痕之下的樣子，才是她的本來面貌。而之前被他視作“皮膚”的，則是她因為束縛的力量而凝聚冷卻的體表。
　　她在蘇醒。
　　而現在李真並不清楚壹旦她完全醒來，究竟會屬於哪壹方。實際上投影來到此處的目的也是壹個疑團——定然不會僅僅是等待他尋到這裏，然後和盤托出它所謂的那些真相。
　　但就在這三秒鐘的時間裏他已見到那無比巨大的面孔以及陷入火海當中的城市，他甚至能夠從建築物崩裂的聲響中聽到隱隱約約的哀嚎。
　　因為他的到來，此地或許將化作死城。
　　然而他深呼壹口氣，閉上眼睛，將手中的槍輕輕插入身前的地下，用雙手攀住了它。
　　下壹刻，他的身體連同那槍陡然消失不見。
　　原本的立足處發出壹聲尖銳的爆鳴。伴隨著這爆鳴聲同時出現的是壹圈狂暴的沖擊波——原本因為天空當中的面孔噴吐出的火焰洶湧而來的炙熱氣流在剎那之間被這沖擊波逼退，所過之處土層與泥沙轟然而起，形成壹陣數十米的強烈颶風。
　　倘若此時自天空當中向下看去，會發現這整片區域都陷在火海裏。火雲同氣流把大地映得通紅，而無論從前色彩各異的建築物還是翠綠或者濃綠的植物此刻都變成壹種顏色——可怕的赤紅。
　　然而壹片空白的區域忽然在湖心出現，而後那區域急速擴大，與來自四面八方的火雲轟擊在壹處。雙方好像在僵持——接觸處出現了兩團方向截然不同的土黃色風暴，仿佛將那邊白色的區域鑲嵌上了壹層古銅色的邊兒。
　　但“僵持”也僅僅持續了不到壹秒鐘。
　　壹秒鐘之後，火雲轟然潰退。無形無質的沖擊波在剎那之間席卷沿湖周邊的整片區域，所到之處因為高溫引起的火焰盡數熄滅，即將傾覆的高樓立刻發出壹連竄冷凝時的脆響。
　　哀嚎頓止、火光消弭。
　　清亮的光芒伴隨著沖擊波繼續擴散，數次呼吸的時間裏幾乎將原本燃成壹片的城區統統掃蕩了壹遍。而自天空巨口中洶湧噴出的火焰仿佛遭遇了極度寒冷的北極之水，在距離地面數十米的上空便疾速收斂，最終化為點點光斑。
　　仿佛壹層無形結界將城區籠罩了起來，而在這結界之中，在原本湖心的位置，那壹尊本已開始蘇醒的雕像也發生了變化。
　　實際上就在李真同那槍化作無形霧氣的並且爆發開去的壹剎那，這雕像就忽然變成了赤紅色。
　　仿佛流動的巖漿遇上了來自極北之地的酷寒，所有的擴大的裂痕在壹瞬間收斂合攏，在某種無形力量的影響之下將其中那個蠢蠢欲動的類種封印了起來，隨後鍍上壹層薄薄的白霜。
　　但封印她的並非寒氣，而是蘊含於朗基奴斯之槍當中的可怕的力量。
　　在那壹刻，李真同那槍化身萬千——這是他第壹次試著在自己霧化之後，將自己給“撐”開。他的身軀裹挾著混雜其中的氣態“命運之矛”、摻雜在因沖擊而向四周狂暴的擴散的氣流裏，所到之處壹切異能與靈能盡數被蠻橫鎮壓，便是由於靈能而引發的火流也不敢前進分毫。
　　便是經過這短短十幾秒的猛烈交鋒之後，來自天空之上的那個攻方陷入劣勢。
　　這片城區的熊熊烈火被難以想象的力量撲滅，而原本被困在房舍當中的那些人，在眨眼之間失去了聲響。
　　這是因為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烈轉換——在幾秒鐘之前身體裏幾乎所有的潛能都被徹底底激發出來，骨骼與肌肉高速重組，甚至體內的臟腑也開始被融合、吸收，為更多的肌肉與骨骼出讓盡可能多的空間。
　　然而在三秒鐘之後另外壹股強大力量呼嘯而至，原本在召喚他們、令他們無條件臣服的強大威壓在轉瞬之間被悉數驅逐。於是異化的器官與組織重新開始回歸原本的形態，但並非所有的過程都是可逆的。
　　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因為體力的透支而陷入昏迷。
　　天空之上的巨大身軀做了壹次盤旋，而這次盤旋在壹秒鐘之內被完成。
　　這意味著難以想象的極高速度，與因這速度而生出的狂暴氣流。但第壹次盤旋之後便是第二次、第三次。最終它的整個身軀已經化為壹團難以看清真實面目的火團，仿佛有壹枚核彈在城區上空轟然爆響。
　　四面八方的空氣向那火團的中心席卷，這分身投影純以身體的力量便制造出了壹個更加猛烈可怕的龍卷風。
　　因為烈焰灼燒而變得脆弱的樓群頂部當即飄飛起數以噸計的土石碎片，像炮彈壹般直沖向漩渦的最中央，聚集成壹團碩大的石球。
　　於是那團火光忽然改變了自旋的方向——
　　猛烈的攪動導致了空氣的擠壓摩擦。由此產生的沖擊波便將天空之上的那壹團狠狠轟了下去。石球在高速飛行的過程中摩擦、解體，在數百米的空域當中化為無數顆燃燒的流星。這流星雨遮天蔽日，令星月黯淡失色，帶著破空的呼嘯聲狠狠轟擊在大片殘存的建築群上，頓時爆發出壹片又壹片的蘑菇雲。
　　實際上這並非最可怕的破壞力——因為對流而產生的沖擊波接踵而至，徹底將這片城區的空氣攪拌成壹鍋粘稠而炙熱的粥。隨處都有利刃壹般的烈風呼嘯，它們穿過每壹叢燃燒的火焰、崩塌的樓宇、草木枯枝的罅隙並且對撞在壹處，又在天空那個源頭的催動下射往四面八方，撕裂阻擋在面前的壹切阻礙——無論土石還是人體。
　　隆隆的聲響傳出數十公裏之遙，沖天的火光與飄飛的煙塵甚至在更遠處都清晰可見——仿佛深淵地獄在這壹晚降臨人間。
　　並非為了破壞而破壞。
　　卻是為了守護而守護。
　　第三者應當能夠清晰地知曉雙方的意圖——在很多時候，仁慈或者憐憫之心的確有可能成為壹個人最顯而易見的弱點。
　　實際上就在數十秒以前自天空上噴吐而出的火焰與威壓僅有壹個目的——殺傷盡可能多的普通人。倘若與人類的軍隊作戰，將這些平民轉化為異種或許是最優的選擇，但路西法，或者說燭龍清楚地知道，無論多少異種對於那個人來說也僅僅是可被輕易震懾的炮灰而已。
　　相比它們，更加脆弱無力的普通人卻能夠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例如令他們陷入滅頂之災。壹整片城區，數萬人口——拯救或是不拯救，便就在壹念之間。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在它的預料之中。
　　那壹位用身體創造了壹個能夠隔絕壹切異能以及靈能的“結界”，那從前壹直使它引以為傲的強大能力那壹瞬間失掉了作用，甚至連威壓也被更加莫測的力量屏退。
　　但對方也因此而變得更加脆弱——身為真理之門口中的那個“主”，它當然知道就在五年以前，身在菲律賓的那壹個“聖徒”是如何殞命。
　　然後便純粹以身體的力量發動第二次打擊——這並非異能或者靈能，僅僅是基於物理規律而引發的狂暴對流。如銳利刀鋒壹般的氣流足以將壹切撕扯成粉末——包括那些輕薄而無力的氣體。
　　毀滅持續了五秒鐘的時間。高出地面十米以上的樓宇幾乎被統統蕩平，城區已被大片廢墟覆滿。紊亂氣流終於開始歸於平靜，而廢墟當中開始出現脆弱人類的低聲呻吟——那是垂死之前的呻吟聲，飽含恐懼與痛苦的情感。或許上萬人在這壹次打擊之中殞命，或許更多。
　　而投影自高天之上再次現出光輝六翼的身形，以空洞高遠的目光審視這壹片土地。
　　星月在它身後凝聚，卻無法爭輝。
　　空氣之中仍有余火激蕩，但另壹種氣息似乎消失了。
　　那是來自於“主”以及那可怕的武器的氣息。在壹分鐘它們曾令它感受到莫大壓力，然而就在此刻，這壓力統統消失不見，所能感受到的唯有脆弱人類的渺小生命，以及在某處重新開始復蘇的同類氣味。
　　投影的聲音在虛空裏響起，似是詠嘆又似哀悼。
　　“妳本可與我們同享榮耀，繼承者。但妳自尋死路。”
　　“而這世界，終將是我們的——”
　　但聲音戛然而止。六翼幾不可察地微微閃爍，隨後那投影猛然壹顫，低頭俯視城中的某壹片廢墟。
　　那是由壹整棟高樓的殘渣堆積而起的、高達十幾米的小小“山包”。山體上可見人類的殘肢碎片，且有尚未熄滅的余火。
　　然而就在這壹刻，余火仿佛遭遇了極寒的低溫空氣，只輕輕壹跳便收攏回了泥土的縫隙當中。
　　而壹點微茫從縫隙裏散放出來，變得愈發強烈。這微茫漸漸凝聚成壹點不可逼視的光，光又在焦臭的空氣裏延伸，匯聚，變成壹條近乎實質的光束。
　　即便在將近千米的高空之上、以類種的強悍力量仍不可見那光芒當中事物的真實模樣。
　　但它能夠感受得到。
　　強大而恐怖的壓力。
　　那無疑便是那柄“命運之矛”。
　　如果說壹分鐘之前這致命的武器還在散發出絲絲令人不得不心生警惕的危險氣息的話，那麽在此刻它變成了壹頭太古兇獸——壹頭終於掙脫樊籠、獲得了絕大力量的太古兇獸！
　　那氣息令它感到本能地畏懼。那是某種熟悉的氣息——它沒有在黃帝的身上體驗過，卻在另壹位的身上感受過。
　　地面上的光芒在達到壹個極點、將周圍壹切都映成了雪亮的白色之後逐漸暗淡下來。光芒收斂，於是那東西現出了本來的面貌。
　　不再是壹根長長、光滑的、象牙白色的長槍。
　　而是變成了……
　　由三段棱角起伏的柱狀物所接合而成的東西。
　　它的底色慘白，仿佛已被歲月洗禮了億萬年。而慘白的底色上，密布細小的裂痕。每壹道裂痕之中都有流動的、宛若新鮮血液壹樣的液體。
　　當燭龍第壹眼看到它的時候，那些裂紋之中的液體，微微壹跳。
　　仿佛就在某處另有壹顆心臟跳動，而那些熱血隨之搏動。
　　空間似乎也隨著這壹跳而扭曲，明月和星辰齊齊黯淡了壹下，周圍的景物瞬間遠去，又在幾不可察地之時被拉回了原地。
　　就像整個世界眨了壹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