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畫地為牢

　　北川晴明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但李真似乎不想給她太多的喘息以及思考的時間。他又補充道：“而那神缺少了壹枚指骨。那枚指骨名為朗基奴斯之槍。我們面前的這條龍，指引我拿到了那槍，又指引我將槍還給了那神。”
　　“妳問我，為了讓妳復活到底犧牲了什麽。那麽現在我可以告訴妳……在令妳復活的同時，我似乎……”
　　“讓那神也復活了。”
　　北川晴明從喉嚨裏發出壹聲細微的呻吟。很久之後她才擡起手掩住自己的嘴，直勾勾地看著李真，難以置信地說：“天哪……妳都……做了些什麽？”
　　應龍終於說話了。它的聲音裏帶著金屬的混響，清越而明亮：“這是宿命。即便不是妳，也會有別人。這是妳們無法抗拒的力量，妳們兩個人並不需要自責。”
　　“的確不需要自責。”李真笑了笑。北川晴明覺得那笑容當中似乎還隱有壹絲意味難明的悲涼。
　　他繼續說：“事情不像妳想象得那麽可怕——至少現在如此。”
　　這樣安慰並沒有使得北川晴明感到平靜，但另壹個問題讓她轉向應龍，問出了李真要說的話——
　　“那麽妳……究竟是不是類種？”
　　應龍莊嚴地昂起了頭。它頸下的金色鱗片微微開合，唇邊的兩條肉須飛揚起來。
　　它用淡黃色的眸子註視李真以及北川晴明，低沈而鄭重地說道：“不是。”
　　北川晴明沈默了壹會兒，又問：“那麽，妳是什麽？”
　　仿佛她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或者應龍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它在間隔很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名字對我而言沒有意義。除我以外，什麽都不是。”
　　北川晴明因為它這回答而感到疑惑。可是在旁邊微弱的光線裏，傳來李真的壹聲嗤笑。
　　應龍轉向李真，用低沈的聲音說：“我不理解妳為何會對我產生如此敵意。我本以為我們之間的關系比現在還要更好些。”
　　“對妳而言當然沒什麽大不了。因為妳覺得這壹切都是宿命。”李真冷聲說道，“可是在我這裏，我討厭被別人蒙在鼓裏、更討厭同時被利用——而我還在很長壹段時間當中對妳的這種利用心存感激。”
　　他報復似的轉向北川，冷笑著說：“妳想知道它是什麽？”
　　“告訴妳，它是壹截脊椎骨而已。”
　　“脊……椎骨？”北川晴明皺起眉頭，“妳的意思是說——”
　　“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什麽形容。”李真看著應龍，“它就是那個神的脊椎骨。”
　　應龍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真實的荒謬感湧上北川的心頭。她再去打量眼前的巨龍。可是那的確是壹條龍——擁有自己的頭顱以及利爪，她無論如何沒法兒將這龍與壹截脊椎骨聯系起來。並且，如果這龍真的是壹截“脊椎骨”、是李真口中的那神的脊椎骨的話，它又怎會被冰封、甚至被另壹個李真重創？
　　“那麽，妳想怎麽做？”應龍在這冰穴裏問。
　　“我想……”李真微微低下頭。
　　他沈吟著，又在原地踱了幾步。應龍以及北川晴明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而他堅硬的鞋底在這冰洞裏發出輕微的聲響。
　　壹分鐘之後，李真擡起頭，對應龍平靜地說：“我想要妳壹直待在這裏，待在北冰洋之下。沒有我的同意，妳不能離開這兒——”
　　他邊說邊走到龍的身邊。
　　身長十幾米的龍，盤起來也相當於壹輛重型卡車大小。而李真壹邊走壹邊將另壹只腳拖在地上劃線——鞋底並不能在冰面上留下刻痕，然而應龍的眼睛卻壹直註意著他劃出來的無形線條。
　　最終他繞著應龍走了壹圈，在距離它身體壹米之外劃出了壹個圓。
　　“妳不能離開這個圓。”李真擡頭看著它，“除非我同意了。”
　　北川晴明看著李真和龍，覺得今天的壹切都很荒謬。她可以確定李真不是孫悟空，他的那只鞋子也不是金箍棒，而應龍更不是唐僧。但李真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用那只鞋子劃了壹個歪歪扭扭的圓圈接著說出那種話。
　　而令她更驚訝的是，她聽到應龍說：“好。”
　　“如果是我所想的那樣，我答應妳。”龍說。
　　“就是妳想的那樣。”李真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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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溫已經回升至零下二十五攝氏度。這樣的溫度在帝國北方也算得上“很冷”，可是在摩爾曼斯克周圍，真真算得上是“溫暖如春”了。
　　絕大部分拋了錨的作戰載具重新開動起來。對於車內的那些士兵而言，戰爭在經歷了短暫困境之後剛剛開始，但對於另外壹些人而言，戰爭卻已經結束了。
　　戴炳成的傷勢得到控制——壹個能力者治愈了他的外傷。現在他的周圍圍繞著壹群高級軍官，那些人在就接收清理工作進行緊急磋商。
　　戴炳成獨自壹人走出了作戰部。他們還是在摩爾曼斯克的“綠崗”上。北極圈保衛者的雕像上面覆著冰層，他在這冰層之下往遠處看——皚皚白雪之上有兩個人影，他看到其中壹人是李真，另壹人……
　　他瞇起眼睛。是北川晴明。
　　兩行足跡壹直延伸到他面前，李真笑著與他打招呼：“妳看起來還不錯。”
　　戴炳成向北川點點頭，難以置信的訝色從眼眸裏壹閃而過。但他隨即轉頭問李真：“其他的人……”
　　“都處理好了。”李真肯定地回答，“從此這世界將是朗朗乾坤。”
　　戴炳成因他這肯定的語氣而疑惑起來。他微微皺眉，朝南邊看了看：“那麽之前飛過去的是什麽？那只手臂？”
　　李真點頭，又搖頭：“是。但是老戴，現在我不能說。不過我也總得說，可不是現在。”
　　戴炳成楞了楞，又試探著問：“哪怕先透露壹點？”
　　李真笑起來。他的笑容當中帶有壹絲真誠的歉意：“老戴，雖然妳聽了會不高興，但事實是……”
　　“如果我說了，妳的級別也不足以讓妳真正了解這個內幕。我會說的，但是在世界最高領導人峰會上——這件事，我得麻煩妳。”
　　戴炳成瞪大了眼睛——這樣的表情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他的臉上了。他像看壹個外星人那樣看李真：“最高領導人峰會？世界……最高領導人峰會？”
　　李真認真地點頭：“我不是開玩笑。”
　　戴炳成又去看北川。但北川晴明的臉上有壹層破不去的硬殼兒，他什麽都沒看出來。
　　於是在剎那的失態之後，他低聲道：“的確有這個必要？”
　　李真再點頭。
　　“好。”幾秒鐘之後，戴炳成也點點頭，“我會試著向上面反映。唉……現在的妳也的確有這樣的資格了。”
　　“不是‘試著’，老戴。”李真看著他的雙眼，“除非這些年的事情我們還想要再重來壹次。”
　　因他的這句話，戴炳成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低聲說：“妳的意思是，現在除了那手臂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類無法應對的威脅了？”
　　“是的。”李真說。
　　戴炳成無言地長出了壹口氣。而李真向他身後的指揮部裏看了看，換了壹種語氣：“妳該知道榮樹——這次他和我壹起來。我之前答應他幫他找壹些東西……”
　　他用簡短的話交代了壹些情況，最後說：“那麽麻煩妳幫我照看壹下他的那幾個人。我知道從前妳們之間……”
　　戴炳成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能在西伯利亞和真理之門打這麽多年遊擊，這壹件事兒就足夠了。我壹會就讓人著手去做。”
　　“好。”李真笑笑，指指他手裏的壹個小薄本，“妳這東西能接通全球網吧？給我用用。”
　　戴炳成將手在那本子上點了幾下，從中刪除掉壹些信息，遞給了李真。李真便揮揮手轉身走開。
　　戴炳成叫住了他，往指揮部裏指指：“很多人想要親眼見妳。”
　　李真隔著門縫兒往裏面瞧了瞧——都是些將校軍官。他便笑笑：“不了。也沒什麽意義。”
　　戴炳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他趕在李真走開以前又問：“妳要回菲律……南呂宋了對不對？”
　　李真停下腳步：“是。我爸媽都在那兒。”
　　“好。”戴炳成在心裏嘆了口氣，“祝妳壹路順風。”
　　他並攏腳，朝李真敬了壹個軍禮。
　　可李真沒回禮，只笑著向他點點頭便走了。
　　於是戴炳成又在心裏重重嘆了口氣。
　　……
　　……
　　“妳這麽年輕的將軍可不多見，妳不覺得可惜？”在雪地裏，北川問李真。
　　李真埋首點著手裏的電子本試圖連接網絡，隨口回了壹句：“有什麽好，少將壹個月壹千五，現在金元還貶值了。”
　　“妳忘了從前妳壹個月兩百塊了。”北川笑著說。
　　“我之前在渝州的時候，將軍府的廚子都給漲到壹個月九百了，還包食宿。”電子本發出“叮咚”壹聲響，網絡連接上了。
　　現在連接的是世界網，不同於從前的萬維網，開頭只需要輸入壹個“W”而不是三個。這東西也是南呂宋搞出來的，具體使用的是什麽科技李真搞不明白，據說並不需要什麽線纜連通。
　　“那妳的渝州怎麽辦？我記得妳從前是想要大幹壹場——”北川說。
　　李真終於擡起頭，等待屏幕上的讀條：“此壹時彼壹時。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會有這碼事。可如今……”他指指南邊，“有那東西，我在哪裏都壹樣。”
　　北川晴明默然了壹會兒，低低道：“時間還很多，用不著擔心的。”
　　“我沒擔心啊。”李真真誠地笑著，露出壹口雪白的牙齒。
　　讀條走到盡頭。李真重新將視線投在屏幕上。
　　壹個政府網站。
　　李真點了幾個界面，於是看到壹張照片。
　　北川也湊過來瞧了瞧，默不作聲。
　　照片上是壹個美麗的年輕女人，笑得很和善。她穿著淺灰色的套裝，頭發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而她的身後是兩面旗幟，上面的圖案有些陌生——那是橘黃色的底子，左上方繪有壹枚紅色十字星和壹對白翼。
　　李真撇撇嘴：“這國旗可真不好看。”
　　照片的底下有壹行說明文字——南呂宋共和國總統張可松出席……
　　李真盯著那照片瞧了又瞧，隨即微微嘆口氣。
　　北川聽到他的嘆息，問：“怎麽了？”
　　李真搖搖頭：“妳說我這麽壹個離家出走的男人，現在沒存款，沒車，沒房……”
　　北川晴明輕輕哼了壹聲轉過頭去，但心裏覺得松快壹些。他現在可以開玩笑了。或許在他的心裏，事情的確沒有多麽嚴重。
　　她就不再說話，只偶爾瞥壹瞥李真手中那個電子本的屏幕。他們走在空曠而寂寥的雪原上，可看起來倒好像是在散步。李真也不說話，像是壹個初次接觸網絡的孩子那樣專心致誌地盯著屏幕，近乎貪婪地瀏覽有關南呂宋的壹切信息。
　　其實世界網在兩年之前就已經在世界上大部分區域連通了——也包括渝州半城。
　　然而這是他第壹次進入這個網絡，第壹次親眼去看有關那個人的壹切。
　　感覺就好像終於寫完了作業，可以好好玩壹玩了。
　　他們離開摩爾曼斯克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而北方的天黑得早，到五點鐘的時候星星已經出來了。但前方還是雪原，以及倒伏在地的枯樹，不見人煙。
　　北川晴明保持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沈默，終於在隱約聽到從地平線傳來的西伯利亞狼狼嚎的時候問：“妳真打算壹直走過去？其實我可以帶妳壹起飛的。”
　　李真從屏幕上擡起頭，驚訝地看她壹眼：“我以為妳想和我在雪地裏走走……”
　　“妳早說的話我們現在就有熱飯熱菜吃了。”
　　北川晴明盯著他看了壹會兒，嘆口氣：“妳……好吧，我不跟妳計較這事兒。”
　　說著她在身邊卷起壹團旋風，地上雪沫飛揚。她沒再問為什麽李真現在像壹個守財奴那樣不肯輕易使用自己的能力——盡管她已經清楚他仍舊擁有它們。兩個人的身影很快被風雪吞沒並且高高升上天空，大地在身下飛快退去，雪原以及枯樹林也飛快退去。
　　她在李真的指點之下艱難地找到“冷杉與鷹”的那個營地。木屋還是從前的木屋，但從高空向下看去李真發現了幾個隱藏在樹林裏的暗哨。他們在木屋之外降落，暗哨並未出現。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樣，戴炳成已將自己的話轉告了榮樹，而榮樹也向基地守衛告知了他們兩人將返回的消息。
　　並未經歷太多波折李真與北川就深入地下，迎接他們的是贊嘆的目光與歡呼。所幸這裏留守的人並不多，四十多個人的熱情並沒有讓李真感到心煩意亂。現在的他有足夠的好心情接受人們的這種善意與崇敬，他甚至還同那些人喝了幾杯。
　　在他來看這個基地裏的普通人——除了“新人類”之外的那些普通人也都是值得他敬佩的。因為他清楚這些人並不是像自己那樣被“命運”推上這條路——他們是自己走過來的。
　　而今這條路似乎終於走完了。
　　短暫而歡樂的混亂並未持續多久，在李真說自己已經快要餓癟了之後人們發出善意的哄笑，留給他和北川晴明壹些私人空間。
　　李真並不能指望這裏的戰士們像女傭壹樣細心體貼，而且現在他的確也只想吃熱菜熱飯而已——這是壹種心滿意足之後的小任性。
　　最終他們在簡陋的廚房裏找到壹些東西。這裏是西伯利亞，肉當然是很多的。廚房當中有壹個巨大的冰櫃，李真打開它之後看到了大塊的肉——不是那種可疑的大肉塊，而是土生土長的野獸肉。他依靠蠻力用菜刀剁了壹條大大的後腿，把它沖了沖扔進壹只鐵鍋裏，發出凍的壹聲悶響。
　　北川晴明不滿地看看那鍋，說：“妳就這樣煮？”
　　李真又找到壹些瓶瓶罐罐，用指尖蘸著嘗了嘗，往鍋裏面倒。他說：“妳不懂，做菜和戰爭壹樣，在某些領域都有屬於男人的浪漫。比如做肉這種事情，我覺得男人做出來的就總比女人多了點兒野性的味道。”
　　北川笑著說：“妳指那種半生不熟的？”
　　李真端著鍋接了滿滿的水，點著火，看著火舌舔舐黑黑的鍋底，大搖其頭：“不不，恰恰相反。對於男人而言，肉要美味就只有壹個訣竅——時間。只要妳能耐心地把壹鍋肉燉上五個小時，哪怕只放鹽也是無上美味。”
　　北川晴明不和他辯論，又找到壹袋米。她用女人特有的細心將米淘了四次，接水泡著，然後在廚房中間的鐵質案板旁坐下。
　　李真便發出指示：“妳這麽久沒吃東西，該喝粥。”
　　北川出神地看著爐竈上的火焰。這間簡陋廚房裏的燈光並不明亮，是熒光材質。於是大火為整間屋子帶來弄濃濃暖意，並且用暖黃色的光線把墻壁給鍍上了壹層金。
　　看了壹會兒她指指那鍋：“妳可以讓它熟得更快些。”
　　李真看著他面前的電子本搖頭：“慢壹點也是好的。很多事情做得太快，最後總會有遺憾。妳不覺得普通人的生活也很美好？”
　　“妳這種口氣像是壹個億萬富翁羨慕湖邊的捕魚人。不是人人都能夠體會的。對於那些普通人而言，妳所有的壹切仍然值得他們羨慕。”
　　“我沒有否認這壹點。”李真說，“但我還是想過得慢壹些，尤其是在發生這麽多事情以後。”
　　“其實……”北川斟酌著詞語，“其實，妳有沒有想過，兩個宇宙的碰撞？就像妳對我說的，沈幕得出的那個結論。我們現在就好像是壹群生活在皮球上的細菌，我們費力地與另壹群細菌戰鬥，渴望取得勝利。我們還患得患失，做出壹些犧牲。然而對於另外壹些事情而言，我們所做的並不能改變什麽——”
　　“也許就在我們取得完全勝利最終認為壹勞永逸的時候，從路邊走來壹個孩子。這孩子伸出壹只腳踢壹下子，皮球就滾進水溝裏了。我們的壹切會不復存在，我們從前所做的也毫無意義。”
　　李真眨眨眼，溫和地笑起來：“這簡直就是壹定的事情。任何事物都有興衰榮枯。我們的世界從前就經歷過碰撞，也許這壹次會來得更加激烈——第壹次是電力失效了，第二次是空間紊亂了。或許第三次，或許就在明天，強力和弱力不存在了，我們連感受都感受不到就徹底消亡了。”
　　“但是我們又沒法兒改變這壹切，然而……也不能因為這種可能性就什麽都不做——那樣壹來連眼前的美好都沒法兒享受了。所以我說，別走得太快，我們還是安心等這鍋肉燉好，做好眼前事。”
　　北川臉色黯淡地點點頭。
　　李真就又說：“我理解妳現在的感受。妳這種感覺，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經歷過，而且壹定比妳我更加強烈。可幸好同時類種也蘇醒了——壹個危機迫在眉睫，另壹個危機還在天邊，那人們的註意力就自然轉移到眼前了。”
　　“這事兒分散了很多人的註意力，也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來思考現實調整心情。但今天——如果政府宣布說類種的危機已經蕩然無存，人們肯定會歡天喜地。至於宇宙層面的事情……也就被這種喜悅沖淡了。等到人們再從這種喜悅裏冷靜下來，我想他們也壹定能足夠堅強地面對更大的危機。”
　　“妳說得對。”北川晴明說，又嘆口氣，“可是我還需要壹點兒時間來調節自己。”
　　李真起身走到爐竈邊掀開蓋子，拿筷子捅捅那只巨大的後腿——表面已經變色變軟了，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水面上浮著壹層黃褐色的泡沫，隨著沸湯起伏。他就拿湯勺將泡沫撇幹凈，說：“慢慢來，時間有的是。妳有壹輩子呢。”